这学期宿舍里没了小妖,气氛好像特别的不对。别看小妖不爱说话,可只要有她在,哪怕悄无声息地像只小猫一般卧在上铺上,空气里流动的也是一种淡淡的幽香和恬静。我一直很自责的是,那天晚上,我要是再多问她几句就好了,我真不应该放她走!或者,我应该去接应她一下,也不至于落得那样的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如今,小妖不在了。她离开军校之后,很快给我们来过一封信,信写得很短,就是告诉我们她一切都好,让我们别挂念她。她的铺位大家都没有动,还是铺着白床单,军被每天都由郝好整理得规规矩矩的。宿舍里谁要洗床单了,就把小妖的那一床也拽下来洗洗,晒干了就好好铺回去。就是偶有投宿客,郝好把铺位贡献出来,宁愿自己睡在地上,也不让任何人碰一下小妖的铺位。到了换季的时候,郝好抢着把小妖的军被给拆洗了。我们都不愿相信,那个精灵一般的小妖,就这么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们在冥冥之中暗暗期盼,或许,不久后的一个清晨或者黄昏,小妖会有一天突然推开宿舍的门,冲我们调皮地一笑。再或者,当我们下课或者收操归来,小妖会忽然从上铺起身,冲我们调皮地一笑。直到快毕业了,我们宁愿相信,小妖像是随时还能回到我们身边似的。
可是没有,一直到一个秋天都过去了,小妖都没有影踪。
冬天开始,郝好的一个追求者出现了。他的出现,令我们紧张沉闷的生活多少有了一点色彩和暖意。虽然,后来因为我们中间某个人的汇报,他遭受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曾令我们一度甚为不安。这个追求者出现得很是突兀,在老洪的高压政策之下,风声鹤唳之时他突然冒将出来。他怎么喜欢上郝好的不得而知,也不需要刨根问底。男女之间的爱恋和吸引从来是说不清楚的,能一二三地罗列出来那就不是爱情了。我只是隐约记得,郝好似乎帮这个男生缝过一次军被。
到了拆洗军被的季节,我们几个女生里就数郝好最忙,男生们请她去帮忙缝被子的人能排成队了。一是她的针线活儿好,二是她人好说话。不像我,人虽然质朴实在,可粗手笨脚,一次帮廖凡缝被子,把根针落被子里了,害得廖凡当夜一声惨叫,所有的男生在知道我差点要了廖凡的命根子后,从此对我退避三舍。朱颜缝被子的手艺绝对一流,可就是太讲条件了,甩出来的总是那句:“缝被子可以,可要请我吃冷饮啊。”男生们倒也没小气到一顿冷饮都不想请的地步,可总觉得朱颜这话说得不够有阶级感情。所以,虽然朱颜同学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三名,军人素质也不差,她也一直在向党组织积极靠拢,可她就是入不上党。在经历了那次感情重创之后,丁素梅似乎对所有的男生很冷漠。她曾经抛出来的一句话,是许多电影里怨女们的最爱:“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所以坏东西们自然也不会主动去碰一鼻子灰的。只有郝好,是他们的大救星,飞针走线之际,吸引若干爱慕的眼光绝对顺理成章。
论长相气质,郝好绝对拿得出手。郝好说话的口音带着一些西北调,这西北的乡音却一点不破坏她说话的味道,西北话是温厚而实在的,透出的便是说话人的本分。郝好的肤色出奇得好,白里透红,脸蛋上的那两团红晕,随着在江城生活久了,南方的湿润空气似乎已经把它们稀释了。不知何时,那两轮红太阳竟悄然消失了。这使她面庞清润,整个人也跟着清丽起来了。
郝好的人缘也好,班上对她心存好感和欣赏之意的男生不在少数。郝好的性格属于外向型,爽朗大方,热情奔放,是男生们比较欢迎的那种。她热心助人,遇到哪个男生家里有点难事,跟她一说,她绝对没二话。哪个男生家里来了亲戚,舍不得花钱住招待所的女眷,统统把郝好这里当成了临时客栈。晚上人家来投宿,郝好让人家睡床上,她拽下草垫往地上一铺,就能对付一夜。我叫她和我一个床挤挤,她不肯,她说,从小一个人睡习惯了,不喜欢和人头碰头睡觉。郝好是家里的独生女,在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中并不常见。朱颜一听,就在上铺露出头逗她说:“那你以后结婚了怎么办,闹分居可危险呢。”“用不着你瞎操心。我看你脑袋里全是小市民的东西。庸俗!俗不可耐!”郝好回击。
其实,我一直觉得郝好似乎对爱情不怎么开窍。虽然,我也不是多开窍的一个人。但我怎么看郝好怎么觉得她像是不解风情的那类女孩儿。男生们喜欢郝好,在我看来,许多人是把她当姐姐,甚至是同性在欣赏。与爱情无关。事实证明,我错了。
在军校的第四年,突然冒出的郝好的这个追求者,他追求郝好的方式倒是很别致,就是专门给郝好送吃的。这男生家在山东农村,家里人除了种地还种植果树,苹果结得又大又红,在方圆数百里号称“果王”,是村里第一批富裕起来的大户人家。可能是受家族观念的影响,这男生虽然是个脑瓜子相当聪明的理科生,考进来的时候分数还特别高,但他对学业似乎并不怎么上心,政治上也淡泊得很,唯独喜欢把“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军校第四年开始,他不知怎地就盯上了郝好。于是他开始经常地,胜似闲庭信步一般出现在女生宿舍的周边,顶着与生产队小队长一般的小分头,举着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左顾右盼,面带警觉时刻戒备。毕竟女生宿舍属禁区,男生是不能随便出入的。眼见着哪个女生走过来,也不管认识不认识的,这位一准儿会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央求人家带给郝好。纸包里往往今天是两块锅底的锅巴,明天则是一只咸鸭蛋,后天又是三包方便面,如此这般源源不断地送来。
起初郝好绝对是原物打包返还。可后来事情坏就坏在我和朱颜这两张不争气的嘴上,她没在宿舍的时候,我俩实在忍受不住美食的诱惑,于是狼吞虎咽地暴殄天物起来。有了一就有了二,我们有了口福了,没曾想就给郝好增添了那么大的精神负担。对了,这位果王的传人姓郭名福来,我和朱颜都喜欢他的名字,真正的名副其实,他一来我们嘴巴的福气可不就来了嘛。因为心里头不想欠着郭福来的,郝好就要不断地还情还礼,这让她感觉着实疲惫。山东老家来人看郭福来,带了一面袋自家果园摘的国光苹果来。不想这郭福来真是实在,一个苹果没舍得吃,就原封不动把一面袋苹果扛到了郝好的面前。郝好真是给吓着了,一面袋的苹果,三四十斤呢。何况,还是从那么老远的地方一路捎来的。她死活不肯要,差点就要把面袋子推到地上去了。但后来郭福来在宿舍楼下叫住了我,他绝对叫对人了,一面袋苹果成了我们几个的饭后消遣。郝好这次没骂我,骂多了她也累了,光用大眼珠瞪我了。她面色沉重,默默地把面袋子洗干净,而后跑到江城的街上去,买了四十斤上好的柑橘,正好装了整整一个面口袋。而后,她找了个安静的午后,把一面口袋的柑橘放到了郭福来的面前。
她这样做完全是不想给郭福来造成什么错觉,没曾想郭福来偏偏就像得了什么暗示一样,送起吃的来是更有劲头了。这一次,他竟是托一个女生把一只炖在沙锅里的热腾腾的鸡连汤带水地端了来。他可是真有本事!鸡汤稳稳地放在郝好的床头柜上,诱人的香气从锅盖缝里飘了出来。才下晚自习,又是冬天里雨夹雪的暧昧天气,我和朱颜没谁能抵抗住这样的致命诱惑,纷纷找搪瓷水杯来舀鸡汤喝。碗盆都在食堂里搁着呢,只好将就着来吧。连丁素梅也没能沉住气,接住了朱颜递过来的一杯鸡汤,低头轻轻喝了那么一小口,而后就神色迷离地一气儿灌了下去,算是破了先前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自律守则。我记得郝好那天晚上负责打扫教室卫生,回来晚了。一进门,见了书桌上的那只沙锅,和我们凭借了多么大的毅力才给她留下的,两只鸡大腿和小半锅鸡汤,马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端起沙锅,腾腾地走到盥洗室去,而后便端了个空锅回来了。她竟然把鸡连汤带水给倒掉了。
第二天,郝好把洗净的沙锅和十元钱一并递还给郭福来的时候,不由满面通红,是气的。她不由又一次把自己的立场再次重申了一遍。但同时她也有几分气短,毕竟锅里的鸡和鸡汤去向不明无法解释,所以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起来。听了郝好的一通训斥,眼见得郝好面如桃花含羞带怒的神情,郭福来不恼反喜,他想岔了,以为郝好是不好意思呢。他死活不收郝好递上来的十块钱,兴奋得一整天满面红光。
郭福来为搞这些吃的确实是煞费苦心。好在他有个战士老乡在炊事班,近水楼台先得月,手边上总难免有点好吃的。因那老乡准备考军校,总让郭福来给辅导,时不时就给他点供应以示感谢。这只鸡呢就是老乡的馈赠。
可惜好景不长,那炊事班的战士在郭福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殷切辅导下,不久便名落孙山光荣退伍了,自此告别了他揩油顺捎的炊事班生涯。货源一断,郭福来不由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