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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忆丰子恺(2)

易昭雪一面与丰先生谈漫画,一面已将麻药注射完毕,不知不觉中只听得手中托盘里“哐啷”一声响,一颗牙齿已经落在盘子里,丰先生竟丝毫没有拔牙的感觉,连连称赞易医师高明。就这样,这以后的11天里,易医师先后为丰先生拔掉了17颗残牙。

3个月后,待牙龈创口痊愈,假牙也做好了,戴上假牙的丰先生一照镜子,感觉仿佛年轻了10岁。一个月后,满口的假牙已能运用自如,十分妥贴舒服,可以嚼花生,剥湖蟹,咬核桃肉,有滋有味,丰先生十分欣慰,遂以诙谐犀利的笔调,写下了世纪名篇《口中剿匪记》,他说:“把我的17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像没有了。不过这匪不是普通所谓‘匪’,而是官匪,即贪官污吏……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们竟不尽责任,而贪赃枉法,作恶为非,以危害国家,蹂躏人民……我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我茹苦含辛,已经隐忍了近10年了……这一次革命,顺利进行,迅速成功。”时值蒋家王朝覆灭的前夜,贪官污吏横行,民不聊生。丰先生《口中剿匪记》的寓意也就更为深刻。

丰先生亲自将《口中剿匪记》一文书成横幅,用金绫裱后送到易昭雪诊所。易昭雪医师如获珍宝,挂在诊所最显眼处。

从此,易昭雪与丰先生结成了忘年交。每逢周末,易昭雪就关闭诊所,到里西湖丰先生寓所小聚,每每与丰先生一起饮酒聊天,谈漫画,谈艺术,谈人生。1948年花朝日,丰子恺夫妇银婚纪念日,全家到西湖上的“楼外楼”餐馆祝贺。不请别的外客,单请易昭雪一人。

解放后,50年代及60年代初,易昭雪每每出差到上海,总要去丰先生府上拜访。

“十年浩劫”,他们一度中断了音信,《口中剿匪记》横幅不幸“遇难”。直到粉碎“四人帮”,易昭雪才得以与丰先生的儿女们恢复了联系。

丰子恺作品精选

蝌蚪

每度放笔,凭在楼窗上小憩的时候,望下去看见庭中的花台的边上,许多花盆的旁边,并放着一只印着蓝色图案模样的洋磁面盆。我起初看见的时候,以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着的。在灰色而简素的花台的边上,许多形式朴陋的瓦质的花盆的旁边,配置一个机械制造而施着近代图案的精巧的洋磁面盆,绘画地看来,很不调和,假如眼底展开着的是一张画纸,我颇想找块橡皮来揩去它。

一天、二天、三天,洋磁面盆尽管放在花台的边上。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而负着一种使命。晚快凭窗欲眺的时候,看见放学出来的孩子们聚在墙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磁面盆的意义,便提出来问他们。才知道这面盆里养着蝌蚪,是春假中他们向田里捉来的。我久不来庭中细看,全然没有知道我家新近养着这些小动物;又因面盆中那些蓝色的图案,细碎而繁多,蝌蚪混迹于其间,我从楼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来。蝌蚪是我儿时爱玩的东西,又是学童时代在教科书里最感兴味的东西,说起了可以牵惹种种的回想,我便专诚下楼来看它们。

洋磁面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数个,抖着尾巴,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好像在找寻甚么东西。孩子们看见我来欣赏他们的作品,大家围集拢来,得意地把关于这作品的种种话告诉我:“这是从大井头的田里捉来的。”

“是清明那一天捉来的。”

“我们用手捧了来的。”

“我们天天换清水的呀。”

“这好像黑色的金鱼。”

“这比金鱼更可爱!”

“他们为甚么不绝地游来游去?”

“他们为甚么还不变青蛙?”

他们的疑问把我提醒,我看见眼前这盆玲珑活泼的小动物,忽然变成一种苦闷的象征。

我见这洋磁面盆仿佛是蝌蚪的沙漠。它们不绝地游来游去,是为了找寻食物。它们的久不变成青蛙,是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这几天晚上,附近田里蛙鼓的合奏之声,早已传达到我的床里了。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会听见它们的同类的歌声。听到了一定悲伤,每晚在这洋磁面盆里哭泣,亦未可知!它们身上有着泥土水草一般的保护色,它们只合在有滋润的泥土、丰肥的青苔的水田里生活滋长。在那里有它们的营养物,有它们的安息所,有它们的游乐处,还有它们的大群的伴侣。现在被这些孩子们捉了来,关在这洋磁面盆里,四周围着坚硬的洋铁,全身浸着淡薄的白水,所接触的不是同运命的受难者,便是冷酷的珐琅质。任凭它们镇日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终于找不到一种保护它们、慰安它们、生息它们的东西。

这在它们是一片渡不尽的大沙漠。它们将以幼虫之身,默默地夭死在这洋磁面盆里,没有成长变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欢乐的希望了。

这是苦闷的象征,这是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

我劝告孩子们:“你们只管把蝌蚪养在洋磁面盆中的清水里,它们不得充分的养料和成长的地方,永远不能变成青蛙,将来统统饿死在这洋磁面盆里!你们不要当它们金鱼看待!金鱼原是鱼类,可以一辈子长在水里;蝌蚪是两栖类动物的幼虫,它们盼望长大,长大了要上陆,不能长居水里。你看它们急急忙忙的游来游去,找寻食物和泥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样子多么可怜!”

孩子们被我这话感动了,颦蹙地向洋磁面盆里看。有几人便问我:“那么,怎么好呢?”

我说:“最好是送它们回家——拿去倒在田里。过几天你们去探访,它们都已变成青蛙,‘哥哥,哥哥’地叫你们了。”

孩子们都欢喜赞成,就有两人抬着洋磁面盆,立刻要送它们回家。

我说:“天将晚了,我们再留它们一夜明天送回去罢。现在走到花台里拿些它们所欢喜的泥来,放在面盆里,可以让它们吃吃,玩玩。也可让它们知道,我们不再虐待它们,我们先当作客人款待它们一下,明天就护送它们回家。”

孩子们立刻去捧泥,纷纷地把泥投进面盆里去。有的人叫着:“轻轻地,轻轻地!看压伤了它们!”

不久,洋磁面盆底里的蓝色的图案都被泥土遮掩。那些蝌蚪统统钻进泥里,一只都看不见了。一个孩子寻了好久,锁着眉头说:“不要都压死了?”便伸手到水里拿开一块泥来看。但见四个蝌蚪密集在面盆底上的泥的凹洞里,四个头凑在一起,尾巴向外放射,好像在那里共食甚么东西,或者共谈甚么话。忽然一个蝌蚪摇动尾巴,急急忙忙地游了开去。游到别的一个泥洞里去一转,带了别的一个蝌蚪出来,回到原处。五个人聚在一起,五根尾巴一齐抖动起来,成为五条放射形的曲线,样子非常美丽。孩子们呀呀地叫将起来。我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附和着他们的声音呀呀地叫了几声。

随后就有几人异口同声地要求:“我们不要送它们回家,我们要养在这里!”我在当时的感情上也有这样的要求;但觉左右为难,一时没有话回答他们,踌躇地微笑着。一个孩子恍然大悟地叫道:“好!我们在墙角里掘一个小池塘倒满了水同田里一样,就把它们养在那里。它们大起来变成青蛙,就在墙角里的地上跳来跳去。”

大家拍手说“好!”我也附和着说“好!”大的孩子立刻找到种花用的小锄头,向墙角的泥地上去垦。不久,垦成了面盆大的一个池塘。大家说:“够大了,够大了!”

“拿水来,拿水来!”就有两个孩子扛开水缸的盖,用浇花壶提了一壶水来,倾在新开的小池塘里。起初水满满的,后来被泥土吸收,渐渐地浅起来。大家说:“水不够,水不够。”

小的孩子要再去提水,大的孩子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只要把洋磁面盆里的水连泥和蝌蚪倒进塘里,就正好了。”

大家赞成。蝌蚪的迁居就这样地完成了。夜色朦胧,屋内已经上灯。许多孩子每人带了一双泥手,欢喜地回进屋里去,回头叫着:“蝌蚪,再会!”

“蝌蚪,再会!”

“明天再来看你们!”

“明天再来看你们!”

一个小的孩子接着说:“它们明天也许变成青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