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乾义作品选(诗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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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果戈里大街426号

或许你一生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需要听者一边听一边进行联系或判断。

1971年11月,在北大荒雪地上,

我第一次听你讲话。你黄衣领和下颌之间,

有几道青筋始终被血液充满。你的拳头没有节奏地砸向坚硬的空气——

不知现在你还是否这样。但在回忆中,

你的讲话依然那么直接、有力,

似乎用整个胸膛在说——它让我听到一个完整的你。

而某些在一个完整的句子中埋藏的隐喻或暗示,

会让人联想到阴谋,或者其他什么。

而现在你在哪里?给我当了三年连长后,

你调到别的连队。记得送你时,全连甚至没有人说再见,

只有雪地上响着一片咯吱咯吱的声音。你摘下狗皮帽子,

直到走出很远,我看见它仍然被你举在草原上空,

像举着一盏闪着火苗儿的灯。

如今,你在的地方一定是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这么多年,

我一直这样想。

或许我回忆你的时刻,你也在回忆我,

或者在回忆别人,或者在做自己的事情。

而我想到一张1973年的合影——

在一排高高的杨树下,我们坐在草地上。

从树叶倾斜的幅度能看出风的形状。

那时,我们还没有长出胡须,

如果有的话,顶多是一些汗毛——

中间的那个,弹吉他的,是你。大家在笑,

并尽可能地裸露出雪一样白的牙齿。

而你,你的笑让两片嘴唇向里抿紧,

似乎在用鼻孔发出声音——当时,

你已过早地脱落一颗牙齿,而且是在说话时一下子就能看清楚的位置。

但这并不影响你弹琴,也不影响你和我们一起歌唱。

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一个星字,

我们将你命名为红色草原星光——

你的琴声,似乎是我们那段日子里内心中唯一的娱乐。

几天前,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你——你当了学者。

你老了。

看到你下巴的线条,我想到你的牙齿大概所剩不多,而我,我也一样。

用不着努力去想——这是一片草原,

长满叫不上名字的草和低的树丛,

其间有水洼在太阳下反光,还有一个个突出的塔头——这儿叫红色草原,

远处矗立着几座红砖烟囱。我们在这儿宣誓、批判、早操、出工。

我们偷偷交换从家里带来的书籍,喝小烧,

或在青草深处哭泣。我们谈诗与青春、

谈色彩和草原上的动物——现在看来,

这都是一些健康的追求。有时我们谈着,

谈着——其中就少了一个——你,

喜欢摆弄辫子的女生,因水土不服,

在坚持中患了重病,21岁时死于北京的父母身旁。

你让我们一下子觉得死亡离我们竟然这样近。

还有你——在五月的傍晚,我与你在干打垒的宿舍前散步。

你垂下的头发使你的面部处于阴影之中。你停下来,

望着一只飞过头顶的鸟儿说:

“它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我们。”

这时你的脸露出来,我注意到从你清澈的眼睛里飘过一丝忧郁。

不久,你失踪了。像那只鸟儿,

飞过你头顶之后,你跟随它不知去向。

几十年后,也没有等到你的消息。

现在,想到你曾经说过的话——

那只鸟儿可能是我们,

在别人的记忆中活着,同时也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