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一生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需要听者一边听一边进行联系或判断。
1971年11月,在北大荒雪地上,
我第一次听你讲话。你黄衣领和下颌之间,
有几道青筋始终被血液充满。你的拳头没有节奏地砸向坚硬的空气——
不知现在你还是否这样。但在回忆中,
你的讲话依然那么直接、有力,
似乎用整个胸膛在说——它让我听到一个完整的你。
而某些在一个完整的句子中埋藏的隐喻或暗示,
会让人联想到阴谋,或者其他什么。
而现在你在哪里?给我当了三年连长后,
你调到别的连队。记得送你时,全连甚至没有人说再见,
只有雪地上响着一片咯吱咯吱的声音。你摘下狗皮帽子,
直到走出很远,我看见它仍然被你举在草原上空,
像举着一盏闪着火苗儿的灯。
如今,你在的地方一定是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这么多年,
我一直这样想。
或许我回忆你的时刻,你也在回忆我,
或者在回忆别人,或者在做自己的事情。
而我想到一张1973年的合影——
在一排高高的杨树下,我们坐在草地上。
从树叶倾斜的幅度能看出风的形状。
那时,我们还没有长出胡须,
如果有的话,顶多是一些汗毛——
中间的那个,弹吉他的,是你。大家在笑,
并尽可能地裸露出雪一样白的牙齿。
而你,你的笑让两片嘴唇向里抿紧,
似乎在用鼻孔发出声音——当时,
你已过早地脱落一颗牙齿,而且是在说话时一下子就能看清楚的位置。
但这并不影响你弹琴,也不影响你和我们一起歌唱。
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一个星字,
我们将你命名为红色草原星光——
你的琴声,似乎是我们那段日子里内心中唯一的娱乐。
几天前,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你——你当了学者。
你老了。
看到你下巴的线条,我想到你的牙齿大概所剩不多,而我,我也一样。
用不着努力去想——这是一片草原,
长满叫不上名字的草和低的树丛,
其间有水洼在太阳下反光,还有一个个突出的塔头——这儿叫红色草原,
远处矗立着几座红砖烟囱。我们在这儿宣誓、批判、早操、出工。
我们偷偷交换从家里带来的书籍,喝小烧,
或在青草深处哭泣。我们谈诗与青春、
谈色彩和草原上的动物——现在看来,
这都是一些健康的追求。有时我们谈着,
谈着——其中就少了一个——你,
喜欢摆弄辫子的女生,因水土不服,
在坚持中患了重病,21岁时死于北京的父母身旁。
你让我们一下子觉得死亡离我们竟然这样近。
还有你——在五月的傍晚,我与你在干打垒的宿舍前散步。
你垂下的头发使你的面部处于阴影之中。你停下来,
望着一只飞过头顶的鸟儿说:
“它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我们。”
这时你的脸露出来,我注意到从你清澈的眼睛里飘过一丝忧郁。
不久,你失踪了。像那只鸟儿,
飞过你头顶之后,你跟随它不知去向。
几十年后,也没有等到你的消息。
现在,想到你曾经说过的话——
那只鸟儿可能是我们,
在别人的记忆中活着,同时也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