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乾义作品选(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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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特殊的坟地

很少有专门为妓女建造的坟地,而且是官方行为。去妓女坟是中午,阳光让樟子林里充满树木气味儿。有些湿润,也许昨晚刚下过一场小雨。连妓女坟大门口旁的巨幅石雕和进门处横卧在草丛中的望乡石也弥漫着淡淡的树木的气息。

木制围栏围起的妓女坟,是一片向阳的稍不平坦的林地——据说这是当年漠河金矿督办李金镛下令为妓女们专门建造的坟地——应该说这是个罕见的决定。而所说的建造,在今天看来或许没有什么建筑,也没有墓碑,它只是一个被指定的地点。妓女坟当初可能没有这些围栏,也没有望乡亭和里面的环形木凳,而现在有了,可能是后来的人们猜想这里的灵魂一定会遥望家乡,但她们已不可能坐在木凳上悲伤或吟唱。空荡的望乡亭,更空荡的时刻可能是夜晚——在她们的梦里,她们就是天空,至少是一朵云,或是一片云海。而现在,这些木凳只能在白天或这个充满树木气味儿的中午,为带着各种想法来到这里的人们提供某些神秘或模糊的想象。

妓女坟当初可能没有大幅石雕,没有望乡石。也可能没有这些木牌——它们是用木板拼成的,涂着浅浅的黄色,写上黑字。它们被分别用麻绳悬挂在一片或另一片坟墓上方。而下方则是低低的北国红豆。再下方隐约可见妓女们的棺木。

在坟地一角,有一块木牌上写着“这里掩埋着俄罗斯妓女12人”,不知这是否与一个传说有关。据说,当时十几个俄罗斯妓女坐马车来到胭脂沟,刚过几天她们就死在同一个有雾的早晨。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或为什么,也没有哪些男人站出来负责。挨着的另一块木牌上,写着“这里掩埋着日本和朝鲜等国妓女39人”——有记载说,胭脂沟最早的妓院是一个日本人开的,以浴池的名义。后来有了“川本楼”、“高桥楼”和“小岛楼”。往坟地深处走,有的牌子上写着“姐妹3人”,有的写着“姐妹5人”。有些牌子上还标出姓名和年龄——

这些牌子大约是后来有的,不过,它们当年也许有过。

没有记载,也没人清楚坟地里掩埋着多少妓女。她们没有墓碑,或许她们并不需要。在她们中大多数人甚至连一个字也没有留下——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她们的家乡都不在这里。

她们怎样度过时间几乎没人了解,但可想而知。她们当中没有几人能像日本妓女阿育桑那样有机会被金矿的一个翻译接纳为妾,日子过得温馨、平静,免于早亡。没有几人能像秦淮妓女凌花,有人爱,有人疼,虽说死得早,但毕竟有过一场死去活来的爱情。也没有几人能像“石头”,被很多男人视为红粉知己,并且得一副不错的对联传于后世。而她们中的兰花姐,生下孩子,坏了“百花楼”的规矩。她不知道小心。她20岁。她也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谁。姐妹们说她是她们中最善良的一个。她死了。她不能享受到一口棺材的待遇。埋在这儿的除了她的躯体,还有一捆青蒿。

作为一个特殊墓地,大约是胭脂沟的妓女死亡较多,原因也较多。首先是这里的气候奇寒,外地妓女一般很难适应这样的气候条件;其次是居住条件过差,房屋大都很简陋、寒冷;再次是医疗条件谈不上。生命在这样的地方能够存活下来,实属命大。在近一千人的妓女群体中,死亡者不会是少数。

她们曾多少次去观音庙或教堂——她们把她们内心的虔诚几乎全部写在自己脸上。妓女坟里悬挂的那些木牌中,还有的写着诸如“余利妮,朝鲜人,18岁”、“松村东子,日本人,22岁”——这些属于具体的情况,现在能记录下来也属不易。还有些牌子是妓女们写的顺口溜儿。如《龙江吟》、《怀乡愁》等,其内容有关命运、身世和哀怨。

她们来到老金沟不是为了死,但也许一次感冒,或几声咳嗽,就能轻易地取走她们的性命。对她们而言,她们一旦进入黑夜,她们可能就是黑夜。而每个白天几乎不再属于她们——尽管她们曾经有过,但那是从前。

后来她们就没有了——当她们迷茫于或叹息于“莫问奴归处”时,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片向阳的樟子林地更好一点儿的地方——眼前坟地上的红豆,星星点点,带着树木的气味儿在阳光里跳,并且一闪一闪,似乎与她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