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小时,我跟沟口先生坐在快餐店里的窗边座位,店里很空,服务生好像都挺无所事事的。
“我们可真够勤快的。”沟口先生用汤匙舀起咖喱饭,边吃边说,“一早上已经干了两单活。”
连续完成了“从那个中年讨厌男那里勒索点钞票来”,以及“去威胁小新的母亲”这两项委托,沟口先生看起来心情很好。
“因为两个单子刚好离得挺近。”
“效率不错,我们运气也不错。”
“是啊。”
“要是平时都能这样就好了。”
“那两个单子一共能有多少钱啊?”我用手指捻起盘子里剩下的细意面,放进嘴里。
“跟平时没两样,也没几个钱。”沟口先生用汤匙将盘子里剩下的咖喱集中到一块。
从委托人那里得到的报酬,沟口先生拿七成,我拿三成,这是我们之间的规矩。我本来是个无业游民,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搞不好就要在漫画咖啡厅和钓到的女人家里混日子了,结果沟口先生给我提供了这么一份工作。不夸张地说,他算是我的恩人。所以,我对这样的分配比例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十分心虚,觉得自己拿得太多了。
“你想多要点吗?你应该不缺钱吧?上回你过生日我给你的那张卡,额度已经用完了?”
沟口先生说的是大约半个月前,从一个男人那里抢来的信用卡。我与沟口先生一起突袭那个男人,把他狠狠地威胁了一番。那是从某个公司老板那儿领来的活儿。本来我们只想稍微施展一点暴力,吓唬吓唬他就算完了,但那男人却不知怎么想的,还把信用卡掏出来说:“这个,请你们随意使用吧。”或许他是太害怕了,一心想尽快结束这场暴力吧。当时沟口先生反应神速地威胁道:“听好了,要是这张卡不能用,老子还会来找你。”
后来,他就把那张信用卡给了我。“你今天生日吧,给你了。”他满不在乎地说。
“不是的。那张卡我还一次都没用过呢,而且我光是能拿到钱就觉得很不得了了。只是我想知道,自己的工作究竟值多少钱?”
沟口先生将汤匙粗暴地扔回盘子里,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得到的报酬跟做的工作不太相符,所以你还是不要想太多比较好。”
“是吗?”
“人越有钱越不干好事。整天只知道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对别人指手画脚。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比那些干体力劳动,搬运货物,或制作商品的人地位高。”
“这么说,我们脱离毒岛先生出来单干,算是正确的选择啦。因为那个人总是高高在上地指手画脚。”
“呵呵。”沟口先生张了张鼻孔,“跑来委托我们的都是很小家子气的工作,上回不也那样,那人跑来要我们偷拍政客情人的照片,不知道叫田中还是佐藤的议员。净是偷拍来路不明的政客的偷情照片这样的小活儿。”
“嗯,不过也要看我们如何定义小活儿。”
“我从没想过一辈子给毒岛当跑腿的。只要出来单干,我就跟毒岛一样,从此就是小老板了。”
“就像找大企业挑事儿的个体户呢。”
“很酷是不是?”沟口先生骄傲地竖起了大拇指,但马上又皱起眉头,“不过啊,毒岛先生他们好像很生气呢。”他说了句泄气话,而且原本直呼其名,现在又加上了“先生”二字。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突然害怕起来,这种落差在我看来十分滑稽。
服务生走过来往沟口先生的杯子里添水,我凝视着一边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边填满杯子的清水。
“那个,”我开口道,“其实,我今天有些事想跟沟口先生说。”
这句台词是我昨天一边看搞笑艺人演歌剧一边练习过的,没想到实际说出来反而没有排练时那么紧张。
“你不想干了吗?”沟口先生眼中闪过一道光。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靠直觉。能让你那么充满歉意地说出来的话,无非是对我没好处的。这样一来,不是找我借钱,就是找我辞职,如此而已。”
“可以吗?”我用吸管吸着杯子里残留的果汁。
“可以。”沟口先生噘了噘嘴,抬了抬眉毛,“我怎么可能这么说!”他猛地大声说。那逐渐抬高的音量让我感觉像是胸口挨了一拳,不由得向后倒去。“我教你干活儿,让你独当一面,你知道老子有多辛苦吗?好不容易你能管点儿用了,却跟我说你不干了,有病啊你。老子好不容易从毒岛那儿独立出来,正要施展身手呢。你太小看我了吧?”
“我怎么可能小看你呢……”
“那是为什么?难道你突然想回老家照顾双亲了吗?”
“啊,是的。”我想也不想就回答了。我想起自尊心很强,喜欢打扮,实际上也确实给人时尚印象的母亲。她十分在意我的考试成绩,总是很鄙视我的班主任。
“少骗人了,你双亲不早死了吗?”
“啊,那是骗人的。”
“没死吗?”
“啊,不,都死了。”父亲病逝,母亲在我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就遭遇交通事故去世了。虽然这对夫妻的关系从来没好过,但最后这种孤独的离别还是让我很是感慨。“我说要回老家照顾父母是骗人的。”
“烦死了。”沟口先生苦笑道,“那到底是为什么?你要开始一段寻找自我的旅程吗?”
“寻找自我?我才不找呢。我就在这里啊。”
“你说得没错。自我根本不用寻找,你有时能说出很值得深思的话来。不过算了,把理由告诉我吧。为什么你不想干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我的工作总是让别人怕得想哭。”今天那个开豪车的讨厌男,还有在公园见到的小新的母亲都是。“看着别人那么痛苦,我一点都不快乐。”
“要是你快乐了,那就不叫工作了。”沟口先生叹了口气,“我突然理解一个父亲面对满口理想的儿子是什么心情了。”他不耐烦地说。
“所以我想先辞掉再说。既然要做,不如做些开心的工作。”我有种将所有话都说出来的成就感。
“你是不是被熟人或妹子灌迷魂汤了?”
“我没有朋友,更没有女朋友。”
沟口先生好像观察了我一会儿。一开始他眉头紧皱,似乎恨我恨得不得了,我不禁想,沟口先生生气起来真是太可怕了。过了一会儿,他给我的压迫感消失了。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连杯子里的水都泛起了波纹。
“好,我明白了。”
“啊?”
“我当然很生气,也很难理解,不过,我倒是不讨厌你。所以啊,我也没打算强迫你留下来。”
“沟口先生。”
“搭档不想干了,我还强迫他跟我一起说相声,这样根本没办法把观众逗笑。一样的道理。”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话题会突然变成相声,但还是兴奋地说:“那,我真的能走啦?”
沟口先生竖起食指,指着我的鼻尖。“但有个条件。”
“条件?”我感到胃部一阵抽痛。当我们向某些人提出条件的时候,多数都是“只有自己能获益”的条件。
“你刚才说,你没有朋友,是吧?”
“没有。”我根本自豪不起来。
“很好,那么,去交。”沟口先生笑了。
“交?”
“把你电话拿出来,照我说的写一条短信。”
“发给谁啊?”
“我给你随便输入一个号码。你的手机不是不用邮箱地址,就能直接给电话号码发短信的吗?”
“这样就能交到朋友吗?”
“要是能收到肯定的回复,你就毕业了。”
“肯定没戏的。”这种事情连我都能想象出结果来。突然收到一个陌生人的短信,要跟自己“做朋友”,谁会回复说“好啊,我们交朋友吧”?在短信和网络诈骗横行的世道,谁会如此毫无防备呢!
“这是我对你的让步。好了,电话给我。”
“要是事情没成,怎么办?”
“那你当然就不能辞职,还要被剁掉一只耳朵以示惩罚。老子要把你那有福气的大耳垂给弄成破财相。”
“真的吗……”
“真的哦。”沟口先生不断用手势催促我快把电话交出来,“我想起我老爸以前说的话了,他说‘交朋友比生孩子还困难’。”他补充道。
沟口先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经常被父亲施暴虐待,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那些经历。恐怕他父亲自己就没什么朋友吧。
“我从小学起就没有交过朋友。”我说。
“那你的人生可真够寂寞的。”
“不过还是有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同学。啊,话说其中一个人最近上了报纸,把我吓一跳呢。他好像当了电影导演。”
“那不是很厉害嘛。什么电影?”
我将还依稀记在脑中的电影名说了出来,沟口先生似乎理所当然地表示没听说过。“嗯,总而言之,交一个意气相投的朋友,再找个值得信任的医生,这是人一生必须做到的事情。”
“是啊。”
“快发短信,马上交个朋友。不然你就完蛋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灵通,递给沟口先生。然后缩回手来,摸了摸耳垂。
驾驶银色紧凑型轿车的男人,自称冈田。
“冈田先生,那可不正常啊。”我坐在后座的左边,因此可以看到斜前方的驾驶席(日本车辆靠左行驶,驾驶席在右侧。)。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只有二十几岁,身高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公分吧。胸肌厚实,体格健硕,一头黑发既不长也不短,给人一种介于运动员和帅气青年之间的印象,但明显看起来就不是好人。或许是因为他那双眼皮的眼睛散发出的眼神太吓人了吧。
“你觉得发那种短信真的能交到朋友吗?”
“我也吃了一惊。”冈田回答。他握着方向盘,稍微斜过脸来,“没想到竟然真有人给我回复。”他似乎没在看我,而是看着副驾上的父亲,“而且还住在开一会儿车就能见面的距离内。”
看到“我们做朋友吧”这样的可疑短信之后,父亲照着母亲的指示回复说:“我们做朋友吧。我是个四十七岁的男人,我妻子今年四十五岁,女儿十六岁,我们能一起跟你做朋友吗?”虽然父亲哀叹“这样肯定会让别人觉得我在耍他的”,但最终还是一字不差地把短信发了出去。原来他真的想交朋友啊,我不禁哑口无言。
“我也吓了一跳。”父亲在副驾上嘿嘿笑着,“没想到你真愿意带我们出来兜风。”
母亲坐在我旁边眺望着窗外。冈田先生给我们回的短信——当然,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叫冈田——是“知道了,我会开车过去接你们,你定一个碰头地点吧”。收到他的回复时,父亲十分震惊,有些难以置信地坐到椅子上。母亲却不同。
“在这个家庭解散的日子里,能制造一些美好的回忆也不错啊。”她似乎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我们可以把门开着,让搬家公司忙活,我们出门去。”
“冈田先生,你经常干这种事情吗?”我问,“你经常像这样搭讪别人吗?”
“这是第一次。”
“目的是什么呢?”我继续追问,“这样实在太不正常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不知是否因为父母离婚和搬家使得我头脑一片混乱,此时我已经失去了冷静。无论怎么想都太奇怪了。我们有可能被带到可疑的地方去,搞不好这会儿已经被绑架了。
“正常是什么?”冈田先生突然不用敬语了。虽然话语里隐含着恭敬的感觉,但这人果真很可怕。
“正常人不会随便搭讪别人,更不会带着不认识的一家三口出来兜风。”
“我没有什么企图。正如我短信上说的,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一起吃饭,一起兜风。”
绝对不可能只有这些,我心想。哼,我一边哼哼,一边掏出手机。古田健斗给我发了一条:“怎么样,联合国会议结束了?沙希跑出来也没关系吧?”我马上回信道:“还要一会儿。你别看我这样,人家好歹也是家里的常任理事国,不能随便跑的。不过现在情况有些奇怪,等结束了再给你说。”写到这里我猛地回过神来,又写道:“要是到了深夜我都没有联系你,一定要起疑心哦,因为我有可能被卷入什么事件了。”我没把具体的事情写上去,是因为内心多少有些期待,期待他会为我担心。
“不过,那个……”冈田先生说,“你们一家三口的关系真好,还要一起行动。你家女儿,是叫沙希吧?是高中生吗?”
“嗯,算是。”我尽量用最不招人喜欢的方式草草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们也不算关系好。”父亲尴尬地说。
车子开进国道,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往哪儿开。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冈田先生可能说过此行的终点,但我毫无印象。走在三车道正中央的小车不断超越左侧车道的车辆,又换到右边车道上,超过前面速度缓慢的车子。我心想,真快啊。跟父亲开车相比,他的速度更快,行驶也更平稳。
“我们今天就解散了。”说话的是母亲,“我们已经离婚了,今天就要搬出公寓。”她毫不停顿地继续说,“沙希说想住到高中宿舍去。从明天开始,我们三个人就要分开住了。”她总结道。
其实,因为宿舍不能马上入住,我还要到朋友家借宿十天左右,但这件事被我保密了。
“哦。”冈田先生应了一声。他的回应有点儿含糊,让人听不出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你们解散,是因为对音乐的理解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应该说,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原因是这男人有外遇。这个大叔。”我指着副驾说。
“哦。”他又应了一声,瞥了一眼父亲。
父亲则嘿嘿笑着说:“唉,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夫人,你很生气吧?”冈田先生似乎在跟自己身后的人说话,他看着后视镜。
“那当然啊。”母亲的声音非常平和。即便在父亲的外遇曝光后,母亲也从未失控。她并不发怒,而是像沉思一般缄口不言。但那种无言正是母亲生气的证明。“不过今天总算是要分开了。”
“我真想让冈田先生亲身体会一下这半年间我们家那种沉重的气氛。”我感叹道,“和待在家里比,我觉得在上班高峰的电车里要好一亿倍。连空气都比我家要好一万倍。”
“看来你们之间的气氛很紧张啊。”
“什么很紧张,简直是宇宙无敌霹雳紧张好吗!”
“宇宙无敌霹雳吗?”冈田先生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