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文学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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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戏剧文学鉴赏(13)

在爆竹声中,听见了许多杠夫抬着棺木,整齐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唉喝,唉喝”的声音,同时还掺杂着杜家的管事们督促着照料着的叫喊声。书斋窗户里望见许多灯笼匆忙地随着人来回移动。

这时陈奶妈和愫方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走进。曾皓面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在极度的紧张中,他几乎像癫狂了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进来。陈奶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不住地劝慰,拉着,推着。愫方悲痛地望着曾皓的脸。

他们后面跟着思懿。她也拿了手帕在擦着眼角,不知是在擦沙,还是擦泪水。

陈奶妈 (连连地)进来吧,老爷子! 别看了! 进来吧———

曾 皓 (回头呼唤,声音喑哑)等等! 叫他们再等等! 等等! (颤巍巍转对思,言语失了伦次)你再告诉他们,说钱来,人就来,钱就拿人来! 等等! 叫他们再等等!

愫 方 姨父! 你———

愫方把皓扶在一个地方倚着,看见老人这般激动地喘息,忽然想起要为他拿什么东西,立刻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陈奶妈 (不住地劝解)老爷子,让他们去吧,(恨恨地)让他们拿去挺尸去吧!

曾 皓 (几乎是乞怜)你去呀,思懿!

曾思懿 (这时她也不免有些难过,无奈何地只得用仿佛在哄骗着小孩子的口气)爹!有了钱我们再买副好的。

曾 皓 (愤极)文彩,你去! 你去! (顿足)江泰究竟来不来? 他来不来?

曾文彩 (一直在伤痛着———连声应)他来,他来呀,我的爹!

外面爆竹声更响,抬棺木的脚步声仿佛越走越近,就要从眼前过似的。

曾 皓 (不觉喊起来)江泰! 江泰! (又像是对着文彩,又像是对着自己)他到哪儿去啦? 他到哪儿去啦?

这时通大客厅的门忽然推开,江泰满脸通红,头发散乱,衣服上一身的绉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爆竹声渐停。

曾 皓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江泰,你来了!

江 泰 (小丑似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是得意还是懊丧的神气,含糊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我———来———了!

曾 皓 (忘其所以)好,来得好! 张顺,叫他们等着! 给他们钱,让他们滚! 去,张顺。

张顺立刻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 (同时走到江泰面前)借,借的钱呢! (伸出手)

江 泰 (手一拍,兴高采烈)在这儿! (由口袋里掏出一卷“手纸”,“拍”一声掷在她的手掌里)在这儿!

曾文彩 你,你又———

江 泰 (同时回头望门口)进来! 滚进来!

果然由通大客厅的门口走进一个警察,后面随着曾霆,非常惭愧的颜色,手里替他拿着半瓶“白兰地”。

江 泰 (手脚不稳,而理直气壮)就是他! (又指点着,清清楚楚地)就———是———他! (转身对曾家的人们申辩)我在北京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住了一天,可今天他偏说我拿了东西,拿了他们的东西———

曾 皓 这———

警 察 (非常懂事地)对不起,昨儿晚上委屈这位先生在我们的派出所———

江 泰 你放屁! 北京饭店!

警 察 (依然非常有礼貌地)派出所。

江 泰 (大怒)北京饭店! (指着警察)你们的局长我认识! (说着走着,一刹时怒气抛到九霄云外)你看,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莫名其妙地顿时忘记了方才的冲突,得意地)我的岳父曾皓先生!(忽然抬头,笑起来)你看哪!(指屋)我的房子!(一面笑着望着警察,一面含含糊糊地指着点着,仿佛在引导人家参观)我的桌子!(到自己卧室门前)我的门!(于是就糊里糊涂走进去,嘴里还在说道)我的———

(忽然不很重的“扑通”一声———)

曾文彩 泰,你———(跑进自己的卧室)

警 察 诸位现在都看见了,我也跟这位少爷交代明白啦。 (随随便便举起手行个礼)警察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外面的人 (高兴地)抬罢! (接着哄然一笑,立刻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曾 皓 (突又转身)

陈奶妈 您干什么?

曾 皓 我看———看———

陈奶妈 得啦,老爷子———

曾皓走在前面,陈奶妈赶紧去扶,思懿也过去扶着。陈与皓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的喧嚣声,脚步声,随着转弯抹角,渐行渐远。

曾思懿 (将皓扶到门口,又走回来,好奇地)霆儿,那警察说什么?

曾 霆 他说姑爹昨天晚上醉醺醺地到洋铺子买东西,顺手就拿了人家一瓶酒。

曾思懿 叫人当面逮着啦?

曾 霆 嗯,不知怎么,姑爹一晚上在派出所还喝了一半,又不知怎么,姑爹又把自己给说出来了,这(举起那半瓶酒)这是剩下那半瓶“白兰地”!(把酒放在桌子上,就苦痛地坐在沙发上)

曾思懿 (幸灾乐祸)这倒好,你姑爹现在又学会一手啦。 (向卧室门走)文清,(近门口)文清,刚才我已经跟你的愫表妹说了,看她样子倒也挺高兴。以后好啦,你也舒服,我也舒服。你呢,有你的愫表妹陪你;我呢,坐月子的时候,也有个人伺候!

曾 霆 (母亲的末一句话,像一根钢针戳入他的耳朵里,触电一般蓦然抬起头)妈,您说什么?

曾思懿 (不大懂)怎么———

曾 霆 (徐徐立起)您说您也要———呃———

曾思懿 (有些惭色)嗯———

曾 霆 (恐惧地)生?

曾思懿 (脸上表现出那件事实)怎么?

曾 霆 (对他母亲绝望地看了一眼,半晌,狠而重地)唉,生吧!

霆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下。

曾思懿 霆儿! (追了两步)霆儿! (痛苦地)我的霆儿!

彩由卧室匆匆地出来。

曾文彩 爹呢?

曾思懿 (呆立)送寿木呢!

彩刚要向书斋小门走去,陈奶妈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上。皓在门口不肯走,向外望着喊着。彩立刻追到门前。外面的灯笼稀少了,那些杠夫们已经走得很远。

曾 皓 (脸向着门外,遥遥地喊)不成,那不成! 不是这样抬法!

陈奶妈 (同时)得啦,老爷子,得啦!

曾文彩 (不住地)爹! 爹!

曾 皓 (依依瞭望着那正在抬行的棺木,叫着,指着)不成! 那碰不得呀! (对陈奶妈)叫他别,别碰着那土墙,那寿木盖子是四川漆! 不能碰! 碰不得!

曾思懿 别管啦,爹,碰坏了也是人家的。

曾 皓 (被她提醒,静下来发愣,半晌,忽然大恸)亡妻呀! 我的亡妻呀! 你死得好,死得早,没有死的,连,连自己的棺木都———(顿足)活着要儿孙干什么哟,要这群像耗子似的儿孙干什么哟!(哀痛地跌坐在沙发上)

訇然一片土墙倒塌声。

大家沉默。

曾文彩 (低声)土墙塌了。

静默中,江泰由自己的卧室摇摇晃晃地又走出来。

江 泰 (和颜悦色,抱着绝大的善意,对着思懿)我告诉过你,八月节我就告诉过你,要塌! 要塌! 现在,你看,可不是———

思厌恶地看他一眼,突然转身由书斋小门走下。

江 泰 (摇头)哎,没有人肯听我的话! 没有人理我的哟! 没有人理我的哟!

江泰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又把桌上那半瓶“白兰地”拿起来,又进了屋。

曾文彩 (着急)江泰! (跟着进去)

远远鸡犬又在叫。

陈奶妈 唉!

这时仿佛隔壁忽然传来一片女人的哭声。愫方套上一件灰羊毛坎肩,手腕上搭着自己要带走的一条毯子,一手端了碗参汤,由书斋小门进。

曾 皓 (抬头)谁在哭?

陈奶妈 大概杜家老太爷已经断了气了,我瞧瞧去。 (皓又低下头)

陈奶妈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鸡叫。

愫 方 (走进皓,静静地)姨父。

曾 皓 (抬头)啊?

愫 方 (温柔地)您要的参汤。 (递过去)

曾 皓 我要了么?

愫 方 嗯。 (搁在皓的手里)

圆儿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悄悄上,她仍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上身又加了一件跟裙子一样颜色的短大衣,领子上松松地系着一块黑底子白点子的绸巾,手里拿着那“北京人”的剪影。

袁 圆 (站在门口,低声,急促地)天就亮了,快走吧!

愫 方 (点点头)

圆笑嘻嘻的,立刻拿着那剪影缩回去,关上门。

曾 皓 (喝了一口,就把参汤放在沙发旁边的桌上,微弱地长嘘了一声)唉! (低头合上眼)

愫 方 (关心地)您好点吧?

曾 皓 (含糊地)嗯,嗯———

愫 方 (哀怜地)我走了,姨父。

曾 皓 (点头)你去歇一会儿吧。

愫 方 嗯,(缓缓地)我去了。

曾 皓 (疲惫到极点,像要睡的样子,轻微地)嗯!

愫转身走了两步,回头望望那衰弱的老人的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又回来把自己要带走的毯子轻轻地给他盖上。

曾 皓 (忽然又含糊地)回头就来呀。

愫 方 (满眼的泪光)就来。

曾 皓 (闭着眼)再来给我捶捶。

愫 方 (边退边说,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嗯,再来给您捶,再来给您捶,再———来———(似乎听见又有什么人要进来,立刻转身向通大客厅的门走)

愫方刚一走出,文彩由卧室进。

曾文彩 (看见皓在打瞌睡,轻轻地)爹,把参汤喝了吧,凉了。

曾 皓 不,我不想喝。

曾文彩 (悲哀地安慰着)爹,别难过了! 怎么样的日子都是要过的。 (流下泪来)等吧,爹,等到明年开了春,爹的身体也好了,重孙子也抱着了,江泰的脾气也改过来了,哥哥也回来找着好事了———

文清卧室内忽然仿佛有人“哼”了一声,从床上掉下的声音。

曾文彩 (失声)啊! (转对皓)爹,我去看看去。

彩立刻跑进文清的卧室。

陈由书斋小门上。

曾 皓 (虚弱地)杜家———死了?

陈奶妈 死了,完啦。

曾 皓 眼睛好痛啊! 给我把灯捻小了吧。

陈把洋油灯捻小,屋内暗下来,通大厅的纸隔扇上逐渐显出那猿人模样的“北京人”的巨影,和在第二幕时一样。

陈奶妈 (抬头看着,自语)这个皮猴袁小姐,临走临走还———

彩慌张跑出。

曾文彩 (低声,急促地)陈奶妈,陈奶妈!

陈奶妈 啊!

曾文彩 (惧极,压住喉咙)您先不要叫,快告诉大奶奶! 哥哥吞了鸦片烟,脉都停了!陈奶妈 (惊恐)啊! (要哭———)

曾文彩 (推着她)别哭,奶妈,快去!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跑下。

曾文彩 (强自镇定,走向皓)爹,天就要亮了,我扶着您睡去吧。

曾 皓 (立起,走了两步)刚才那屋里是什么?

曾文彩 (哀痛地)耗子,闹耗子。

曾 皓 哦。

文彩扶着皓,向通书斋小门缓缓地走,门外面鸡又叫,天开始亮了,隔巷有骡车慢慢地滚过去,远远传来两声尖锐的火车汽笛声。

(幕徐落)

(选自曹禺.北京人[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 )

【作者简介】

曹禺(1910—1996年) ,本名万家宝,字小石,祖籍湖北省潜江县,1910年出生于天津一个没落的封建官僚家庭。中国现代剧作家以及戏剧教育家,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他从小便失去母亲,在孤独与寂寞中度过他的童年。1922年秋考入南开中学。1928年入读南开大学政治系,次年转入清华大学外文系,广泛钻研从古希腊悲剧到莎士比亚戏剧及契诃夫、易卜生、奥尼尔的剧作。1936年8月始在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教授戏剧。1937年“七·七事变”后,曹禺随戏剧专科学校疏散到四川江安,边教书边创作。1946 年返回上海,后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讲学。1947年1 月回国,应聘于上海实验戏剧学校。1949 年初,曹禺接受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安排,由上海经香港抵达北平(今北京)。后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并参与筹备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1949年7月文代会召开,曹禺被选为主席团成员。1950 年、1952 年先后被任命为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文化大革命”中,曹禺遭到迫害,被迫搁笔。1988年11月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五次代表大会上他被选为执行主席。代表作有《雷雨》《原野》《日出》《北京人》等。

【赏析指要】

《北京人》发表于1941年,作品反映封建大家庭的崩溃没落。曾家是北京城里一个大户,曾老太太弥留之际,为冲喜迎娶曾孙媳妇瑞贞,结果在迎新人进门时,老太太去世,曾家这时已经家道败落。祖父曾皓是个靠遗产过活的寄生虫,终日满腹牢骚,吝啬、自私、非常怕死。儿子曾文清是个颓废、整天无所事事的大少爷,懒到“他自己不想感觉自己还有感觉”,他的妻子思懿他一点不喜欢,心里却爱着寄居在他家的表妹愫方。愫方寄人篱下,忍气吞声,每天都辛苦劳作,还得忍受表嫂的冷言冷语,对大表哥的爱不敢表露出来。儿媳妇思懿,笑里藏刀、阴险泼辣、自私自利,长房长孙媳妇的地位,使她掌管着家中的财权。女婿江泰住在丈人家,他有很多新思想,但最终一事无成。曾家的朋友、人类学家袁任敢带着女儿袁圆从国外回来,暂借住在曾家,他们倒为曾家带进来了新气象。曾霆被迫娶了瑞贞。作品的最后,文清死了;愫方在瑞贞的劝说下,在人类学者袁任敢的启发帮助下,告别了过去,离开了这个封建大家庭,跟着新“北京人”修车工人走向光明。瑞贞是曾家最年轻的一代,无感情的婚姻、繁缛的礼节,还有凶恶的婆婆,使她无法在这样的家庭中生存下去,最终与曾霆离了婚,决然走出这个家庭。老太爷曾皓面对家庭的崩溃,只有痛哭,他没有办法拯救自己的家庭。作品中描写了汽车修理工人身份出现的“北京人”形象,作者以“北京人”的勇敢有力反衬出在封建精神束缚下的北京人的空虚、怯懦和腐朽,作者用人类祖先“北京人”作对照,批判现实中的北京人,进一步揭示剧本的主旨。

【讨论探究】

1.分析《过客》的艺术特色。

2.分析《北京人》中曾思懿的人物形象。

【拓展阅读】

1.阅读鲁迅的小说,就主题思想和《过客》进行比较。

2.阅读曹禺《北京人》其他内容。如有兴趣,阅读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等作品。分析为什么说曹禺把中国现代话剧的发展推向成熟?

第五节 当代戏剧文学鉴赏

茶 馆(节选)

老 舍

人物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