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互通音讯,问候、切磋,主要是靠信函传递往来。写信是一门专门的学问,所使用的文字内容与书法、信笺、书写格式、信函包装等互为影响,要赋予艺术性,表示尊重,才能显得有修养,才能真切地表达情谊。古代有专门的书仪,即写信的范本,供人套用。如敦煌曾经出土有二十多种书仪,作为吉凶书札的规范。但更打动人的还是随意写就的信。写信之讲究,当代郑逸梅先生《尺牍丛话》等书写得很细。
简单来说,首先信函的文字内容要讲究,按收信人身份、季节、节日来选择不同的敬语与称谓、问候;再一一细心写出各种内容。清代有一本《名媛尺牍》,收有历代著名女子的书信,其中西王母、上元夫人等的书信荒诞不经,但也有很多书信是可靠的。书中收有给皇帝的上书,表示感谢的谢书,邀请友人的邀请书,回答问题的答书,收到书信后的回书,暂时分离的留别书,还有寄给爱人的情书,又有倾诉离别之情的别书,还有永远诀别的永别书(永诀书)。
又如唐代传奇《莺莺传》中描写少女莺莺致爱人张生的信,《非烟传》中写到非烟与男子的通信,《香艳丛书》中写到的少男少女互相致意的信,信中有问候之语,有抒写胸臆的句子。“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这是莺莺在春天里发过去的问候。春风吹来,十分凶猛,要多吃饭才好!这一些柔情款款,深深地印在读者心中。
如今互联网、手机等早已泛滥,写信成了日渐稀少的事,但我们还是为这持久而非匆匆变幻的深情感动。
书写书信,要选择书法,若是写给上级、长辈,一般要用端正楷、隶书,其他人则行、草书也无妨。还要按季节、按表达的亲情、爱情、友情,悲哀欢喜等不同情绪,选择信笺图案、色彩,信笺折叠的花样与信函包装的方式;共同融合而成一组美好的语言,成为优雅的综合艺术。
写信的第一步,是选择恰当的信笺,它既承载着书写的功能,也是精美的艺术品,要按照使用者、内容、季节等精心选择它的图案、色彩。所以信笺也称为花笺、彩笺或红笺等。当然,也有极少部分是在绢、绫上书写的。
说起花笺的制作,要简略回顾一下造纸历史。造纸术是我国四大发明之一,有着传播文明的重要作用。历代造纸以原料分,有麻纸、皮纸(槠树皮、木芙蓉树皮等)、竹纸、麦秸稻草纸。还有收集旧纸,与新料掺合成纸浆造的“还魂纸”。不管是哪一种,都质地坚牢、便于书写且能够长久保存,传统宣纸等造纸技术至今仍是领先于世界造纸水平的。最初的纸并不加上装饰,只是偶尔有抄纸所用的竹帘留下的帘纹而已。人们为了纸的美观,将纸染上颜色、加上图案,宋代苏易简《文房四谱·纸谱·叙事》追溯说:“桓玄诏平淮,作桃花笺纸,缥绿青赤者,盖今蜀笺之制也。”东晋时的权臣桓玄已经要求生产各色彩纸。南朝陈代徐陵编《玉台新咏》诗集,其序也有写道:“三台妙迹,龙伸蠖屈之书;五色华笺,河北胶东之纸。”经过不断努力,逐渐使纸成为美好的艺术品。文士、闺人都喜爱。
历代纸的装饰法有染色;加图案,如彩绘、印花、砑花、水印暗花、拱花;又有砑光、加胶、加矾、加粉、加蜡、加金银、云母、滑石各种技术。唐代李肇《国史补》卷下说:“纸则有越之剡藤、苔笺,蜀之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扬之六合笺,韶之竹笺,蒲之白蒲、重抄,临川之滑薄。又宋、亳(宋、亳即唐代宋州、亳州)间有织成界道绢素,谓之乌丝栏、朱丝栏,又有茧纸。”可见唐代纸的种类已经很丰富。
给纸笺染色的情形,如《文房四谱·纸谱》记道:“蜀人造十色笺,凡十幅为一榻。每幅之尾,必以竹夹夹之,和十色水逐榻以染,当染之际,弃置捶埋,堆盈左右,不胜其委顿。逮干,则光彩相宣,不可名也。”把纸用竹夹子夹起来,逐次而染,然后堆在一旁,等干了就焕发出不可名状的光彩。
唐代的十色笺,即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十色(见元代费著《笺纸谱》)。另外有染黄檗水的纸,不但美观,还可以避虫害。
简略综合来说,纸笺的染色,一是纯色,二是晕色,如窑变瓷器的色彩效果。《文房四谱·纸谱》:“亦有作败面糊,和以五色,以纸曳过令沾濡,流离可爱,谓之流沙笺。”三是间色,唐代张旭《古诗四帖》即书写在五色相间的纸幅上。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四幅花笺碧间红。”《笺纸谱》也说:“百韵笺,则合以两色材为之,其横视常纸长三之二,可以写诗百韵,故云人便。其纵阔可以放笔快书。”四是表面和背面不同色,如青白笺,背青面白(亦见《笺纸谱》)。
在纸笺上加装饰图案的技巧,一是手绘(包括描金描银等),二是木版水印,三是砑花(用木刻花板压制出凹凸花纹)。五代陶《清异录》记载:“姚 子侄善造五色笺,光紧精华,砑纸版乃沉香刻,山水、林木、折枝花果、狮凤、虫鱼、寿星、八仙、钟鼎文幅幅不同,文缕奇细,号砑光小本。”《笺纸谱》说:“砑则为布纹,为绫绮,为人物、花木,为虫鸟,为鼎彝,虽多变,亦因时之宜。”明代发展为版、拱花,是凹凸版印刷与彩色木版水印印刷相结合,富有立体感。著名的明代《萝轩变古笺谱》就是采用此法印制,至今日已是国宝了。还有水印暗花,是在纸帘上先制作纹理或图案凸起于帘面,抄纸时此处纸浆薄而呈现花纹,必须放在光亮处才能看见,和今天纸币上的水印差不多,此类纸宋代有实物留存。《文房四谱》卷四《纸谱》:“又以细布先以面浆胶,令劲挺,隐出其文者,谓之鱼子笺,又谓之罗笺,今剡溪亦有焉。”另外还有通过抄纸帘留下富于自然之趣的苔纹、水纹、帘纹等图案。
四是采取点墨点丹青之法。取一盘水,水面上点染墨彩,再用纸轻印上去。《文房四谱·纸谱》:“亦有煮皂荚子膏,并巴豆油,傅于水面,能点墨或丹青于上,以姜囗之败散,以狸须拂头垢引之则聚。然后画之为人物,砑之为云霞及鹜鸟翎羽之状,繁缛可爱。以纸布其上而受采焉,必须虚窗幽室,明囗净水,澄神虑而制之,则臻其妙也。”这是特异的手法,能在水面上创造出奇幻的色彩与形象,再把纸印上去,就获得了美好的图案。这方法不但可染纸,还可染布帛。近年学生上美术手工课时老师也有教的,其实古已有之,而且技巧更精致。但这需要静室、干净的盘、水,更需要澄净的神思,才能制作。
现存较早的花笺,有宋代李建中《同年帖》后所附的花笺。沈辽书《秋沙帖》,是白色砑落花流水纹,宋徽宗草书《千字文》是描金云龙笺。
给纸张砑光、加胶、加矾、加粉、加蜡、云母、滑石等,是为了使得纸张更加光亮洁白、平滑细腻,还可以使纸紧实加厚,不渗水不透光,更好地保存、印刷、书画。加金银、朱砂则纯是装饰了,取其美妙闪光。金银纸也叫金笺、洒金笺。唐代已有,主要是朝廷使用,民间也有为了喜庆而使用的。宋代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载:“男家用销金色纸四幅为三启,一礼物状共两封,名为双缄,仍以红绿销金书袋盛之。”沈从文先生《谈金花笺》说金银纸加工分类还很细致。①小片密集纸面如雨,通称销金、屑金或雨金,即普通洒金;②大片分布纸面如雪片,则称大金片,又通称片金,一般也称洒金;③全部用金的,即称冷金,冷金中又分有纹、无纹两种,并有布纹、罗纹区别。至今苏州还有洒金笺、洒金扇面的生产,也有以金银泥描、印出图案的,更为精美。
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记载纸笺加工,可见花笺制作的一斑。书中有造古经纸法、煮浆、煎槐花、煎苏木、黄纸浆、?纸法,又记造五色笺法:“须拣厚实耐腾倒纸。如白笺:须拣白者。每三十张,用前法煮浆。入铅粉、银粉、白石脂为细末研匀。先刷表面,候干,刷里面。干则上轴?罗绞或研花样。下法仿此制造。?纸亦如前法。肉红笺:用苏木汁加紫花少许。黄丹一捻。入银粉煮浆调匀。色淡为佳。刷纸?法同前。”五色笺还有鹅黄笺、粉青笺(天水碧之色)、浅云笺。
此书还录有造笺上金花法、造真青纸法。明代高濂《遵生八笺》也载纸笺的加工,有:葵笺(蜀葵汁水与云母粉染纸成绿得可人的颜色)、宋笺(用黄黑红色叠染)、捶白纸(用黄葵花根汁浸透、槌敲使之有光)、金银印花笺(彩色笺上再用花板印云母与姜黄色花,如金银之状)、松花笺(松花黄色加云母粉)。明代屠隆《笺谱》也介绍了一些笺纸知识。
明、清的花笺还多请画家以彩墨绘画,集诗、书、画、印为一体,再以彩色木版水印与拱花技巧套印,装订成笺谱。明代有胡正言所刊《十竹斋笺谱》,清代李渔所制笺,则有“韵事笺八种,织锦笺十种”。清末《诗婢家诗笺谱》,是郑氏“诗婢家”装裱店刻印,收录赵之谦、陈半丁、赵望云等画家作品。还有张兆祥绘的《文美斋百花诗笺谱》,描绘一百多种花卉。此后战乱频仍,笺谱艺术渐渐衰落,鲁迅与郑振铎两先生从琉璃厂等处收集多种笺谱,编辑出版《北平笺谱》,起到了保存珍贵文化遗产的作用(荣宝斋重印时更名为《北京笺谱》)。
这些装饰手法,汇成精美的笺纸艺术。不管是谁都爱使用。但女郎所用彩笺,与文士、朝廷、佛道所用,迥乎不同。文士是更多地要追求苍古气韵,如模仿落叶制作的叶笺,如多用博古、寿星之类图案。朝廷所用,是要表现威严华贵。佛道使用之纸,要求庄严。女郎的纸笺却好似女郎的巧心、慧心、情心,细密精致、清丽巧妙。《玉台新咏》序中便写到“高楼红粉”(即宫廷中的丽人、妃嫔)使用五色花笺撰录艳歌,抒发情意。唐代则有著名的薛涛笺。
薛涛是晚唐著名女诗人,流寓成都市浣花溪、百花潭边,曾与白居易、元稹、杜牧、刘禹锡等大诗家互相赋诗,以诗代信,唱和赠答。当时成都市造纸术十分发达,质量很高,尺幅较宽。薛涛因为喜欢写小诗,太宽的纸写不完,很浪费,布局上也不好看,就叫工匠将纸笺裁小,便于使用。薛涛还创造了十色彩笺。唐代李匡义《资暇集》卷下说:“松花笺其来旧矣,元和初,薛涛尚斯色,而好制小诗,惜其幅大,不欲长,乃命匠人狭小之。蜀中才子既以为便,后减诸笺亦如是,特名曰薛涛笺。今蜀纸有小样者,皆是也,非独松花一色。”五代后晋李石《续博物志》载,唐代元和年间,元稹在蜀,薛涛造十色彩笺相寄,元稹于松花色纸上题诗回赠。《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剑南西道·益州》也说:“旧贡薛涛十色笺,短而狭,才容八行。”
传为明代仇英作的《十美图》中的薛涛像,画的就是她手持彩笺沉思,一旁的桌子上也铺陈着一卷卷笺纸,表现出了她的智慧与风采。
成都为什么会出现这么美的笺纸呢,元代费著《笺纸谱》说出了地理上的原因:成都“以浣花潭水造纸故佳,其亦水之宜矣。江旁凿臼为碓,上下相接,凡造纸之物必杵之使烂,涤之使洁,然后随其广狭、长短之制以造”。这正是薛涛造出彩笺的基础。
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卷十三《杀青·造皮纸》说:“四川薛涛笺,亦芙蓉皮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或当时薛涛所指,遂留名至今。其美在色,不在质料也。”说明薛涛笺是木芙蓉皮纸。
不过费著又说:“涛所制笺,特深红一色尔,伪蜀王衍赐金堂县令张頒霞光笺五百幅,霞光笺疑即今之彤霞笺,亦深红色也,盖以胭脂染色最为靡丽,范公成大亦爱之。”给人们留下了薛涛笺只有一色的印象,其实是不对的。和薛涛年代较近的诗人韦庄有《乞彩笺歌》:“浣花溪上如花客,绿暗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不使红霓段段飞,一时驱上丹霞壁。……薛涛昨夜梦中来,殷勤劝向君边觅。”写明薛涛笺至少有绿、猩红、天碧等色。
此外,蜀地所产的各种彩色、各样图案的纸笺称为蜀笺,也常称为薛涛笺。
总之,我们在广义上可以把薛涛笺视为色彩缤纷、图案精美之笺,狭义上则是当年的薛涛所制之美笺。这美好的薛涛笺直接影响了造纸业,影响了文士用纸与闺中用纸。历代诗文多有咏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