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犹记隔花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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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荼蘼花开情未了(2)

在战乱之中,他们尚且坚守着彼此的爱,而能演绎一出爱情的喜剧。而于和平的当下,李益硬生生逼出了一场三个人的悲剧,他只是因为太爱了自己。

当男人太爱自己的时候,便是女人的悲剧。

——柳,总是因为人,所以才变得了这么美。

所以汪曾祺说:故乡的柳树使他从小就“感受到中国语言之美”,“这排柳树教会我怎样使用语言”。

原来他说的就是这一出又一出的折柳戏啊。

林子祥有一曲《再见杨柳》,这个淡然低调的男人永远倾心唱着自己倾心的歌曲,喜欢他的人不会走开,不喜欢他的人,他也懒得去拉,所以香港乐坛封他为“歌隐”。

柳丝风中特别柔

无奈春风不为情留

情人蜜语时常在耳边

可惜心曲非因你轻奏

柳丝叫江水慢慢流

无奈流水不肯再回头

情人示爱含情在折花

分手偏偏折枝柳

谈情不再向着垂杨柳

不想你添上点点忧

回头再问垂杨柳

可知你怎么会消瘦

雨中柳丝仿似特别愁

情泪点点叶上流

情缘结问谁为你解

春风不知你消瘦

此歌用词言睹物思人,唱到后来却已不知是说物还是说人了,谁说杨柳半年春?千秋万代说不休的是杨柳情。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那份深藏不露的感情岂是情字所能说清的?只有杨柳可见证吧。而现代林子祥一个胡子拉碴,从开始就是老的老男人,唱这样的柳丝曲,却更是温婉情深过柔媚女子。

一个男人送另外一个男人走,走到柳树下,很多年后,他们都将柳树吟哦成了诗。

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

北宋年间的春天,一群文人聚在一荼蘼花架下,花朵盛开,一阵风吹来,花瓣纷纷落入酒中,曾参与过修编《新唐书》的主人范镇说有飞花堕入酒中的,要喝一大杯酒。每每春风吹过,满座的酒杯都浮起了花瓣,无一遗漏。这种宴会,被称为“飞英会”。

后来人们便造出一种荼蘼酒,就是把一种类似荼蘼花香的香料投入酒瓶中密封保存,喝酒的时候取出,然后洒上荼蘼花瓣端上来,一时荼蘼花香四溢。

荼蘼,太美的意象。单从这两个字看,就像花朵细细密密叠压在花架上,诗人王淇春暮游小园的时候,看到了荼蘼最后的绽放: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从此开到荼蘼就成了一种最凄迷的所在,荼蘼的岁月如此美好,美好到让人黯然神伤,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味道更文艺的情绪吗。

因为荼靡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所以开到荼蘼,有一种不遗余力开到尽头的末世感。就像南唐后主李煜在南唐末世里夜夜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就像陈后主要在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中燃放一曲《玉树后庭花》。他们的时代开到荼蘼,而这最后最华丽的绽放是他们倾一国最后之力点燃的,他们烧了自己时代的枝干在这烈火燔燃中才获得这一点烁亮,这灯火烧烬,他们的时代也就灭寂了,但是他们为之点燃的灯火却亮彻历史的天空,这些微弱的小时代,反而因为这种开到荼蘼的燃烧而获得了存在感。

那杜丽娘游园,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花园里,唯独看见一丛荼蘼花开,让她唱道:“那荼蘼外、烟丝醉软”,这丛荼蘼花就像在预示她的命运一般,在这春天里做了那最后的盛放——她在园里梦见了一个书生,绽放了一场梦中的爱情,然后生命也花落了,游园后不久,杜丽娘就郁郁而死。

开到荼蘼,生命在此刻全然绽放,以一种抵死漫生的姿态,因为开完后,世间再没有花了,让人万般珍惜又千般痛苦地去接受她最后这一场耗尽心力的绽放。生命太美可是很快就飞走了。就像纳兰容若的一生,他曾经写过:

谢欲荼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栏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他就在这荼蘼谢后,一片月明如水中静静地寂灭了。

他的爱情,曾是那般的姹紫嫣红开遍,让他在生命的断井残垣之前转忆当年,消受尽皓腕红萸,嫣然一顾;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

而如今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为这情纳兰容若抵死漫生地爱到荼蘼,随着花谢了,他的心也垒土葬花,而他自己在开到荼蘼花事了之后也一个人寂寂地萎谢,花朵萎谢了,蝴蝶也散尽自己的羽翼萎谢了,在萎谢的时候,当年那开到荼蘼的记忆都成了最美的相思词。

纳兰容若的人生也从少年的侧帽风流,而到如鱼饮水自知冷暖,所以一部《侧帽集》收纳自己风流倜傥如那快马晚归而侧帽的北周美男子独孤信让人惊艳的半生诗词,纳兰容若再有一本《饮水词》将一生那些荼蘼的记忆都嵌在这饮水词的芳华里,永远地开下去,只为世间留此词。而他的人生也因此开到荼蘼,开完,纳兰容若抖落一身的花瓣,挥挥手告别红尘就走了。

他的生命一直如一树一树的花开,梅花开完桃花开,桃花开完,杏花开,杏花开完梨花开,开得那么风流潇洒,挥一挥花瓣不留一丝伤寞,那个时候,他有“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的少年一夜缠绵后不堪思念的纯情,也有“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的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更有“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的风流倜傥……那时候,他调侃过“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也感叹过“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更激赏过“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一场一场花开,看过来,他不觉得今天的花开会和昨天的有什么不同,明天的花开会和今天的有什么不同,直到春天要走到尽头的那一刻,他遇到了那一场极致绽放的荼蘼,之后人生就没有心情在没有花的生命里走下去了。

他遇见这场荼蘼的时刻,是1674年的5月,暮春,荼蘼花开的日子,他结婚的那一天。那一天,看见他的妻子卢氏,他惊叹:“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就像那诗经里躺在一起的新婚夫妇,不住地惊叹:“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就像胡兰成见到张爱玲只说:“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就像张爱玲看到胡兰成,说自己也开了一场花:“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而纳兰容若与妻子,他们相见恨晚、相濡以沫,他们心有灵犀、比翼双飞,他们琴瑟和鸣、珠联璧合……

婚后的生活,在纳兰容若后来的回忆里那么美丽浪漫:

那些“在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的记忆,那些“巡檐笑罢,共捻梅枝。还向烛花影里,催教看,燕蜡鸡丝”的怀念,那些“赌书消得泼茶香,翻遍眉谱只寻常”的回忆,那些“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的思念,那些“烟丝欲袅,露光微泫时,忍笑却盘鸦”的追忆,那些“乍偎人,薄嗔佯笑道,绮窗吟和”的轸念,那些“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的缅忆,那些“桃花影里誓三生,药栏携手销魂侣”的眷念,被纳兰容若一一写下来就成了最美的纳兰词。它不是宋词,不是清词,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纳兰词。清朝若没有了纳兰容若,将缺少最浪漫的一个章节,在这个本没有花朵的朝代里,因为纳兰容若,才有了这一丛花繁香浓却又最惹人心软发痛的皓白荼蘼,在宋朝那百花齐放的花间词苑里不输芬芳。

三年后,这一切随着卢氏生子难产而死戛然而止,本来在期待幸福再次降临的纳兰容若却遭遇到的是一场人生不堪之重的失去。

他们的爱情只有三年,却花光了纳兰容若一生的幸福。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从此纳兰容若一个人走下去,也再娶了人,但是却只把一腔相思一往情深地寄住在诗词里,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就像杜鹃要泣血才能滴成枝上花一般,纳兰容若徜徉在这种悲恸的情绪里才能写出一篇篇美丽的悼亡词。

他想她想到黯然神伤,可是却无人可以说这睹景情伤,于是自己更加痛心伤臆。总是以为她还在,还在这山河岁月里,可是久久地看后,只看到那几颗星星一直还在。《青衫湿?悼亡》——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有时候,梦见她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跟自己说了很多话,自己却记不住,只记得临别时的一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醒来才想起来她并不写诗,怎会衔诗而来呢,是要来和自己的词么?《沁园春?瞬息浮生》——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

纳兰容若爱她爱得抵生漫死地荼蘼一场。这场荼蘼之后,纳兰容若发现,他的花季没有了,曾经以为鲜花会一直绽放下去的人生,此刻只剩下漫天的雪花在飞舞,身在红尘火宅里却只有抱冰之寒,而心却在开到荼蘼的梦幻中徜徉徘徊,在等待被缤纷的落英埋葬。

这个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词人,无论此后遇见一季又一季姹紫嫣红开遍,始终都忘不了当年看见的第一场荼蘼,那荼蘼尽后,他生命的花朵就落了,没有下一个春季。他的爱情早在那一场荼蘼里死亡……

在卢氏去世的八年后,在无尽的凄婉哀挽中,这个清朝最浪漫的诗人在1685年的暮春,又是暮春,与一帮好友聚在花下,看了最后一场花开——《夜合花》: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这夜间开放的宛若荼蘼白的夜合花,也许让纳兰容若误以为是那场荼蘼又开了,在五年后又开在了自己眼前,他知道自己夕夕成玦的月亮要如环圆满了,七天后,在卢氏去世的那一天,一病不起的纳兰容若溘然长逝,仿佛这是他们约好的赴期一般,她来牵他的手了。容若说:“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

想当年卢氏去世后半个月,纳兰容若写了一篇痛不欲生的悼亡词——《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尽寸裂柔肠。

当年他寸裂柔肠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个他们重圆密誓的时刻。

在纳兰容若去世的时候,1685年,荼蘼开尽了这个春天的最后一场花期,在落英缤纷中,看着那携手离去双影,佛拈花微笑,所以荼蘼又叫佛见笑……

开到荼蘼

作词:林夕

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

它美不美丽

偏差有没有一毫厘

有何关系

每一个人?伤心了就哭泣

饿了就要吃

相差大不过天地

有何刺激

有太多太多魔力

太少道理?太多太多游戏

只是为了好奇?还有什么值得

歇斯底里?对什么东西

死心塌地

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

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

谁曾伤天害理?谁又是上帝

我们在等待?什么奇迹

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

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

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

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

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

它美不美丽

偏差有没有一毫厘

有何关系

每一个人?伤心了就哭泣

饿了就要吃

相差大不过天地

有何刺激

有太多太多魔力

太少道理?太多太多游戏

只是为了好奇?还有什么值得

歇斯底里?对什么东西

死心塌地

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

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

谁曾伤天害理?谁又是上帝

我们在等待?什么奇迹

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

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

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

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

一个一个一个人?谁比谁美丽

一个一个一个人?谁比谁甜蜜

一个一个一个人?谁比谁容易

又有什么了不起

每只蚂蚁?和谁擦身而过

都那么整齐

有何关系

每一个人?碰见所爱的人

却心有余悸

荼蘼花开白色,所以它还有个名字叫白蔓郎,就像一个白衣书生的名字,衣袂飘飘化花而来,体会一场爱到尽头的绽放,爱到了尽头,也是一种地老天荒。

杨柳岸上,吟别一场晓风残月

宋朝的清晨,杨柳岸长,寒烟不起,波上月无流影。

这样的清晨,杨柳岸边,垂杨漫结着黄金般丝缕,抖擞出自己最嫣媚的姿态,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它们都知道,自己的心事,唯有他知情。

远远的他——柳永行来,曲岸持觞,垂柳系马,叹一声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已去呵。

宋代的词人,喜欢行在花间。

而柳永,他行在了柳岸上。

民谚说:“五九六九,顺河看柳。”有柳常常有岸,有岸常常有柳永行过。

所以,柳永能扼腕叹出世间最美的杨柳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