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同意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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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报销(1)

“同意报销”这四个字并不是所有的领导都能随心所欲地写,也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写得潇洒自如,也有无法下笔,甚至焦头烂额的,比如文联主席章富有同志,就因为这四个字已有一个多月没在单位露面了。

很多朋友可能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无论领导们(当然是一把手)写字写得怎么差劲,但是他们在发票上面写的“同意报销”这四个字,绝对写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你叫书法家们来写,还不一定写出那种韵味那种境界来。大多数领导也承认他们这辈子写得最好的字,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同意报销”这四个字。这当然是千锤百炼的结果,用书法家的话说,那些发票就是平常练字所用的毛边纸。这一沓一沓地、一摞一摞地“练”,你说能写得不好吗?何况他们所“练”的就那么四个字:同意报销。然而,“同意报销”这四个字并不是所有的领导都能随心所欲地写,也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写得潇洒自如,下笔如有神。也有面对一沓一沓的一摞一摞的“毛边纸”无法下笔或者下不了笔,甚至焦头烂额的,比如H市文联主席章富有同志,就因为无法写下这四个字已有一个多月没在单位露面了。章富有同志不是闭门“临帖”,他是躲债躲起来了。

尽管距离年底还有一个多月,但过年的气氛已经蠢蠢欲动,像提前躁动的青春期。各种购物卡开始陆续发放,各个商店在为团购忙得不亦乐乎。有些单位年终饭已经吃了好几餐了,团拜会也开了好几场了。人人嘴上泛着油光,一脸的权贵和富庶。有能力发放购物卡和组织团购的,自然是那些有实力的部门,手里掌控着财权、物权和人权。光有实力还不够,还要有智慧,他们是绝对不会在年底时凑热闹的。年底凑热闹那是突击花钱,那是顶风作案。各种年终总结会、检查评优会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办,H市文联已经得到了做好上报年终总结和新年工作计划的通知。当然,他们也只是得到这样的通知,那些购物卡和那些团拜活动跟他们是沾不上边的,就连一张商家年终优惠活动抽奖活动之类的广告,也没夹在报纸里送来过。这个时候蠢蠢欲动的还有餐馆、宾馆和名烟名酒店的人,他们也不想等到年底才结账,他们希望欠款的单位在这个时候把所有的发票都报销了,免得到年终时欠款单位就以上面有规定不能突击花钱为借口,把债务又拖到下一年。他们聪明得像阿拉斯加的棕熊,知道什么季节能吃到鲑鱼。

购物卡之类没送到H市文联来,欠账的发票却陆续送上门来了。其实,章富有面对的“毛边纸”,也就是欠账发票,不是一沓一沓的,一摞一摞的,也才那么四张:一张是威运大酒店会议餐饮费、住宿费以及公务接待费,计五万四千六百元;一张是“俞平夫打印店”打印、复印文件材料费,计八千九百元;一张是“我是谁为了谁依靠谁”板报比赛制作费,计两千七百元;一张是“努力推动文艺事业大发展大繁荣”横幅标语制作费,计五百元。四张欠账发票,总额为六万六千七百元。这六万六千七百元,实际上也是H市文联本年度的公务开支费用。可以看出,其中没有一笔出国出境开支,没有一笔外出考察开支,没有一笔福利开支。翻开威运大酒店发票后面附上的菜单,还可以发现上面没有一瓶酒超过百元。作为一个拥有十一名干部职工和十个下属协会的正处级单位,这六万六千七百元的公务开支,应该不算高的。而且这四项开支也是必须的,符合规定的和问心无愧的。章富有无法在这四张发票上爽快地签上“同意报销”这四个字,肯定有他的原因。原因是目前H市文联的账面上只有四千三百元。而这四千三百元,一分也不能动了,要在“荒月”的时候动用。

提到“荒月”这个词,也许上了一定年纪的人还能记得,是指过去田里地里的粮食还没有收成或者正在等待收成的那几个月份。在那几个月份里,农家里往往青黄不接,上顿接不了下顿,上月接不到下月。过去“荒月”存在于农村,现在“荒月”出现在机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这“荒月”出现在哪些机关呢?出现在那些没有账外收入、没有非税收入、没有罚款收入统称就是没有“小金库”的“弱势群体”单位。H市各单位每年的办公经费市财政局通常在次年的四月才拨付到各单位的户头来,就像到了四月才进入雨季一样。这就是说,从年底到次年的四月份财政是没有经费安排的。这几个月就是他们的“荒月”了。H市文联目前账上这四千三百元,便是衔接这几个“荒月”必不可少的诸如水电费、电话费的开支,是“保命”的钱,是滴在病人体内维持生命的液体,你说章富有同志能动吗?

客观问题要摆足,主观问题也要讲透。章富有是画画的,画国画。他画母鸡下蛋,那个鸡蛋画得比母鸡的个头还大。一个把鸡蛋想象得比母鸡还大的人,他的思维本身就有问题了。可想而知,这种形象思维已经严重地摧毁了章富有的理性思维。这就导致他不会量体裁衣,不懂得看菜吃饭。明明H市文联一年只有四万块钱的办公经费,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做四万块钱的事情嘛。你就不要作秀,就不要搞形象工程,就不要劳民伤财,就不要像画母鸡下蛋一样企图用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还有,章富有作为一个文人,情感脆弱,容易冲动,常常犯有感情用事的毛病。年初到扶贫联系点走访,章富有看到村里群众一锤一锹地修公路,鼻子就酸涩了大半天,回来后班子会没开就自作主张把四万办公经费中的两万拨给村里买爆破材料。你看看,你饭都没吃饱,还要支援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话说回来,支援肯定是要支援,但要力所能及地支援。在村里送来的发票签上“同意报销”四个字时,章富有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仿佛他签的不是两万而是两百,根本就没考虑到严重的后果,根本就没考虑到眼前这个被动的局面。

今年的天气有些异常,眼下的季节是一个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季节。天气说冷不冷,说热不热。走在大街上的人,有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也有短衫短裤嘴唇发紫的;有风衣礼帽玉树临风的,也有短衣短裙花枝招展的。五花八门,多姿多彩,生动地体现这个季节的暧昧特征。章富有这一段时间一直没露面,不等于他躲在家里不出门,他却是经常出门的,只不过没到办公室来而已。说章富有躲债躲起来了也不确切,他确实有躲的嫌疑,但没有躲债的动机。他始终都在想办法如何还债,还那六万六千七百元。

穿着短袖T恤的章富有,拎着一只早已过时的黑皮包站在马路边上等车。身上咖啡色T恤衫跟那只黑旧皮包一样,也是淘汰了的式样,穿在章富有的身上怎么也体现不出一个正处级干部的气势来。再细细观察一下他那东张西望、形迹可疑的举止,很像是一个到市里来上访的村干部。其实,章富有长得还是有模有样有棱有角的。他既有画家浪漫的气质,也有官员冷漠的表情。他看上去只不过是气色差了一些,有些营养不良,有些落魄,有些憔悴还有些忧郁。

章富有挤上公交车后,站了六个站点就来到了市政府办公大楼。和市里所有的处级干部一样,章富有也配有“座驾”的。尽管上面明确规定只有省部级才配有专车,实际的问题是很多小小的科长也配有专车。章富有的“座驾”是一辆某单位淘汰了的老款“雪铁龙”,当年由市纪委书记亲自出面调配给H市文联的。这辆“雪铁龙”虽然上了年纪,“饭量”却一点儿也没减少,而且一天比一天吃得多。加它一百块钱的油料,在市区只能跑两天。这样的“饭量”H市文联自然伺候不起,不是他们不孝顺,而是家境不容乐观。所以“雪铁龙”只能锁在车库里颐养天年,作为一种象征或者景象存在。如果要评选模范使用公车先进单位,H市文联必定名列榜首。

到了市政府办公大楼,章富有直接上到六楼柯秘书长的办公室。柯秘书长是章富有的老领导,当年章富有在县里当文联主席时,柯秘书长是常务副县长,像母鸡关照小鸡一样关照过章富有。进了办公室,章富有一句客套话也没说,就从皮包里拿出经费请示递了过去。偿还那六万六千七百元债务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份只有一页纸的请示文件上了。文件的分量不在于它有多厚,而在于签发同意这份文件的人的能耐。柯秘书长接过请示文件也没做声,拿起笔来在上面签道:请市财政局提出意见,呈陈干常务副市长审批。又关照地补上一句:H市文联经费确实十分困难,建议酌情给予解决。柯秘书长签完意见,又把请示文件还给章富有,章富有得顺着文件上框框内的意见逐个去找人落实。那一个个框框仿佛一间间屋子,章富有得一间屋子挨一间屋子地去敲门。两人握了手还是没说一句话,整个画面就像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无声电影。彼此熟稔的人之间,就是这样的情形。实际上今天这个时代,就是一个“默声时代”。

出了市政府办公大楼,章富有又挤上公交车来到市财政局科教文卫科,敲开了雷科长这个“框框”的门。雷科长的这扇门,章富有是经常来敲的,轻车熟路了。雷科长对作为H市文联主席的章富有的处境很有同情感。这些年每到年终时,她总是在她的职权范围之内尽可能地帮章富有弄一些小额经费。有些是通过正常的程序,经过市长审批由市财政局拨付,有些是雷科长从她掌管的战线的余额经费中直接划拨过来。章富有始终认为雷科长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女人,这个女人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没有暧昧关系却能分担自己的快乐和忧愁。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站着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章富有想如果自己能成为一个成功男人的话,那么这位站在自己背后的了不起的女人就是雷科长。

雷科长像往常一样热情让座,给章富有泡了一杯热茶,搁到他面前,开口就说章主席你又瘦了,最近在画什么呀?章富有答道:在画一个人物。雷科长问:什么人物?

杨白劳。

雷科长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呢?你以为讲话就像天气预报一样啊!讲话是要“三看”的,一看形势,二看场合,三看对象。你这样的话在我这里讲了就讲了,出了门去就别乱讲啊!章富有急忙表态,虚心接受雷科长的批评教育,往后我一定管好上面的大嘴,盯好中间的部位,站好下面的两腿。

雷科长嘟哝一句态度还是不诚恳,就接过章富有的请示文件。柯秘书长在经费请示上签下的“请市财政局提出意见”,这个意见首先要由雷科长提出,然后再呈报分管副局长批示。雷科长接过请示文件后没有立即签上她的意见,而是把新来的王局长的一些改革措施告诉给章富有。雷科长说:王局长上任后把原来由分管局长批示的权力统统回收到他那里,执行“一支笔”制度,也就是说该不该给钱由他一个人说了算。雷科长表示了她的担心,她说:章主席,现在情况跟去年不一样了,我估计我签的意见很可能到王局长那里就挨枪毙了,你要有思想准备啊!最好你能跟市里某一位领导打个电话,给王局长打个招呼。

章富有采纳雷科长的建议,当即给市委宣传部徐部长打了电话。徐部长在开会,接了电话就挂断,随即发过来一条短信:开会,有事请发短信。章富有就把经费请示的简要内容和雷科长的建议,综合成一条短信给徐部长发过去。徐部长很快回复:收悉!雷科长看了徐部长的短信后在请示文件上签道:同意在科教文卫体战线余额经费中划拨六万元予以解决,呈王局长阅示。雷科长签了意见后交代章富有,往下的程序就由她来操办,王局长批示后再过来拿文件,呈给柯秘书长报陈干常务副市长审批。章富有很感激,因为其中一个重要“框框”的门,雷科长帮他去敲。

章富有握着雷科长的手要告辞,雷科长挽留他道:你别急!我还有个事跟你讲。我有个建议,你给我们局打一份请示,我再帮你们转报省财政厅。荣厅长是我们H市的人,这些年给不少单位拨过经费。章富有说:可是我不认识荣厅长啊!雷科长说我给他打个电话吧,帮你跟他讲讲看。章富有说雷科长,太感谢您了,这辈子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您的恩情。雷科长说:你给我画这么好的一幅画,我还没报答你呢。雷科长所说的画是指对面墙上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位梳着两根辫子的青年女子,是章富有依据雷科长当年的照片画的。画上的青年女子既像雷科长,也不完全像雷科长,而是浓缩了当年女知青的精神面貌和综合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