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爝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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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故兵部右侍郎徐人龙讨贼檄曰:『逆〔囗〕无天,长驱犯阙;主忧臣辱,义不俱生。泣血勤王,冀灭此而朝食;毁家殉国,忍坐视以偷安?但若无饷无兵,空拳奚济?若能同心同力,举义何难!凡属大明衣冠,孰甘蠢逆臣仆?义旗迅扫(一作指),誓清西北面之尘;忠勇传呼,奋吐东南方之气。诚邀灵于天地,决无圣主不中兴;祈默佑于祖宗,岂少忠臣共光复!敢告同志,速定合谋』!

贼遣兵据长垣,设伪官。乡绅王家桢谋举兵诛之,未发,为贼所觉,与子元炌并自经死(家桢,万历三十五年进士,总理河南、湖广、山西、陕西、四川、江北军务)。

宋献策出遇李岩,散步而行。适见二僧设两案供养崇祯灵位,从旁诵经礼忏;降臣绣衣乘马呵道而过,竟无惨戚意。岩曰:『何以纱帽反不如和尚』?献策曰:『此等纱帽,原是陋品;非和尚之品能超于若辈也』。岩曰:『明朝选士,由乡试而会试、由会试而廷试,然后观政候选,可谓严核之至矣。何以国家有事,报效之人不能多见也』?献策曰:『明朝国政,误在重制科重资格。是以国破君亡,鲜见忠义。满朝公卿,谁不享朝廷高爵厚禄?一旦君父有难,各思自保。其新进者盖曰:「我功名实非容易,二十年灯窗辛苦,才博得一纱帽上头;一事未成,乌有即死之理」。此制科之不得人也。其旧任老成又云:「我官居极品,亦非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始得至此地位。大臣非止我一人,我即独死无益」!此资格之不得人也。二者皆谓功名爵位是己所致,所以全无感戴朝廷之意;无怪其弃旧事新,而漫不相关也。可见如此用人,原不显朝廷待士之恩;乃欲责其报效,不亦愚哉!其间更有权势之家徇情而进者,养成骄慢,一味贪痴;不知孝弟,焉能忠义?又有富豪之族从夤缘而进者,既费资财,思权子母;未习文章,焉知忠义?此近来取士之大弊也。当事者若能矫其弊而反其政,则朝无幸位而野无遗贤矣』。岩曰:『适见僧人敬礼旧主,足见良心不泯。然则释教亦所当崇欤』?献策曰:『释氏异端之教,邪说诬民,塞充仁义。不惟愚夫俗子,惑于其术;乃至学士大夫,亦尊其教而趋习之。偶有愤激,则甘披剃而避是非;忽值患难,则入空门而忘君父。丛林宝剎之区,悉为纳叛藏奸之所(一作薮)。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以布衣而抗王侯,以异端而淆正教。情慢之气(一作风),莫此为甚!若谓诵经有益,则兵临城下之时,何不诵经退敌?礼忏有功,则君死社稷之日,何不礼忏延年?此释教之荒谬无稽,而徒费百姓之脂膏以奉之也。所当人其人而火其书,驱天下之游惰以惜天下之物力,则国川足而野无游民矣』。岩曰:『军师议论极正。但愿主公信从其说,痛洗积习之陋,诚天下国家之幸也』!语毕,各归营。

按此论虽出诸流贼,议明末弊政,言言切实;固不可以人废言也。

初四日(辛酉)

大风飘沙如震号,日色黯淡无光。都城内外黑气蒙隐不散,皇极殿作白色。伪礼政府巩焴焚太庙神主,迁太祖主于帝王庙。

山东郡县,寇盗充斥;临济、盐河、济南尤甚,行道不通。

贼遣伪官至新城,故御史王与胤与妻于氏、子诸生士和,登楼自经死。士和妻张氏,于十五年囗破先自经死(与胤,字百斯,崇祯元年进士)。

与胤将浮海,行至利津,盗阻,命仆购水片;仆进伪者,服之不死。回舟归里,自撰圹志,暨妻子登楼同缢。葬之日,观者千人。伪县令贾三俊闻之亦来观,众争持土石击之;三俊弃县印遁去。从子士祯,刻其遗书。

贼遣使招降山东巡抚丘祖德,祖德斩之,谋发兵拒守。会中军梅应元叛,部卒索印,祖德乃南奔(祖德,字念修,成都人;崇祯十年进士)。

伪掌弘文馆教习庶吉士何瑞征到任,移家院署;乃修故事旧庶常被留及新改裴希度等各输银送伪禁衣卫办席,请牛金星至署到任。

贼又驰檄招左良玉、高杰、刘泽清等云:『大顺国王应运龙兴,豪杰向附。唐通、左光先、刘超、刘越等知天命有在,回面革心;朕嘉其志,俱赐采缎二十疋、黄金二十两、白金四十两。所将士卒,先给四月粮,俟立功日量功升赏。抗命周遇吉等身具五刑,全家诛戮。刑赏昭然,判若黑白。尔等当审时度势,弃昏就明以保令名,功垂奕世。孰与弃身逆命,妻子戮辱,大福不再,后悔噬脐!檄到须知』。

新会俞志虞,字际华;崇祯间进士,授顺庆推官。行取入京,升御史,巡关。旋闻京师陷,即自缢。幼子抱而解之,叱曰:『忠孝一致,我不忠、汝即不孝』!幼子曰:『惟欲父知皇上存亡耳』!及得皇上殉社稷报,至东门缢于驿馆。

贼迁帝后殡于昌平;昌平士民启田贵妃幽宫,奉帝后合葬。

署昌平州吏目赵一桂状中州,略曰:『职于三月二十五日奉顺天府伪官李檄:昌平州官吏即动帑银雇夫穿田妃圹,葬崇祯帝后梓宫(一作崇祯帝及周皇后梓宫)。四月初三日发引,初四日下窆。时会州库如洗,又葬日促,监葬官礼部主事许作梅束手无策。职与义士孙繁祉、刘汝朴等十八人敛钱三百四十千,僦夫穿故妃圹。方中羡道长十三丈五尺,广一丈,深三丈五尺。督工四昼夜,至于四日寅时,羡道开通,始见圹宫石门;工匠以拐子锁匙启门入。享殿三间,陈祭器。中设石案一,悬万寿灯,二旁列红紫缯绵绮缯币五色具。左右列宫嫔生存所用器服物袭衣奁具,皆贮以木笥,朱红之。左旁石床一、床上迭氍毹五采龙凤衾褥龙枕。又启中羡门,内大殿九间。正中石床,高一尺五寸、阔一丈,陈设衾褥如前殿;田妃棺椁厝其上。申时,先帝、后梓宫至陵,停席棚,陈猪羊、金银纸锞祭品,率众伏谒,哭尽哀,奉梓宫下。职躬领夫役奉移田妃柩于石床右次、奉周皇后梓宫石床左,然后奉安帝梓宫居其中。田妃葬于无事之日,棺椁如制;职见先帝有棺无椁,遂移田妃椁用之。梓宫前各设香案祭器,职手然万年灯,度不灭。久之事毕,掩中羡、闭外羡门,复土与地平。初六日,又率诸人祭奠,号哭震天者移时;呼集西山口居民百余人,畚土起冢。又筑冢墙,高五尺有奇。幸本朝定鼎,为先帝建陵殿三间,缭以周垣,使故主陵寝不侵樵牧;虽三代开国,无以复加。窃记一时敛银钱诸人,皆属义士:孙繁祉系生员,捐钱五十千;耆民刘汝朴五十千,白绅三十千,徐魁三十千,李某五十千,邓科五十千,赵水健二十千,刘应元二十千,杨道二十千,王政行二十千。

许作梅时为伪礼政府从事,一桂不知贼伪署官号,故仍称礼部主事。伪顺天府李,不详何人。

按杨士聪「核真略」:『田妃殡在金山,贼于黎明命仵作数人舁去。有云遣东宫送出者、有云遣内臣数员送者、有云自成令顺天府行文昌平开田妃坟葬者,皆非。盖累朝嫔妃皆葬金山,不葬昌平也』。田贵妃本传云:『葬昌平天寿山。即思陵也』。赵一桂状见谭吉璁「肃松录」,云得之州署故吏。牍中语不虚可信,且与「明史」合。再考「日下旧闻」、「广舆记」诸书皆云:『崇祯葬田妃坟在天寿山』。则知自成令顺天府行文昌平开田妃坟葬为真,而杨士聪之「核真略」为不真矣。

邵长蘅曰:『呜呼!甲申之祸,天崩地塌。传闻烈皇帝大行舁至东华门,贼敛以柳木、覆以蓬厂,老宫监三、四人坐其旁。诸臣皇皇然,方投谒报名,翘足新命;梓宫咫尺,无一人往谒。甚者扬扬得意,挥鞭疾驱过,曾不足当一睨者。而赵一桂胥吏末员,孙繁祉、刘汝朴等草莽布衣,相率敛钱营葬,奠醊号哭;令诸臣闻之,当咋舌愧死矣!入地矣』!

贼改伪兵政府侍郎杨观光伪礼政府右侍郎兼弘文馆侍读学士;召入文华殿,问『郊天何以不茹荤酒、不近女色、不行刑』?观光叩首云:『天,人气所感。不茹荤酒,欲其心志清明;不近女色,欲其呼吸灵爽;不行刑,欲养天地慈和之气,以感格上穹」。自成云:『有理、有理,先生说的是!以后先生常进来讲讲』!留坐待茶。辞出打恭;自成送至檐下,亦答躬。

故河东兵备杨国柱为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位哭奠尽哀,绝粒七日,家人强食之,遯入空同山中,牧羊死(国柱,字叔坚,泾阳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

绍兴孔四郎随父候选主簿入京,父死主勋卫常守经家。贼索守经金,不得,杀守经;掠四郎去。夜半,四郎起,拔贼刀斫同卧贼中足,贼惊叫;四郎知事败,大骂贼,自刎死。

贼虽破京师,而兵力渐分,食亦不足。既要守城,又要防边、又要留镇,支吾不来。不得已,只以四、五百人随一伪果毅将军白姓者虚号数千,往沿河一带诡称催粮;以七、八十人随一伪将虚号千人,往德州等处;以一、二百人随一伪将往济南等处,诡称安抚;又以七、八百人随一伪制将军董姓者虚号二万,遣牌至宿迁,诡云镇守淮扬。

总兵左光先,枭将也;与贼角陕西,功最多。自辽左迁还,遂废不用。后闻白广恩降贼,亦诣贼降。

山海关总兵马科从李建泰西征,建泰败,科亦降贼;封怀仁伯。

初六日(癸亥)

街市有奸情,执送刘宗敏。宗敏一一质审后,乃问其妇曰:『汝欲从本夫乎?欲从奸夫乎』?其妇愿从奸夫。宗敏令凌迟其妇而并杀二夫。其听断多类此。

淮扬巡按御史王燮执伪官巩克顺,诛之。克顺选伪淮安府尹,至清口,为漕抚路振飞所设防守兵执之以献,燮即以徇众。

总兵高杰率其部下李成栋、杨绳武等十三总兵、四十万众渡河大掠晋中,鼓行南下。邳、泗之间惊曰:『高兵至矣』!居人夺魄。颍守将张上仪发巨炮遮击之,始却。

贼命各营刑系中有鸿胪寺官者,尽释之,复其原官;以即位仪节无人谙习也。又命伪礼政府选序班多员。巩焴、杨观光督各管本衙门习仪;街市之人声音洪亮者,皆得与选。如德州山人陈可教,亦选序班。

贼以各戚畹妇女给配各营队长,按册给之,不拘老幼(一作少);有子者一并随养。其得少且美者,不胜欣欣;抱之马上,夸示同侣。得丑妪,亦扶之去。

吴三桂闻京师陷,犹豫不进。李自成劫其父襄作书招之,三桂欲降;至滦州,闻爱姬陈沅被贼刘宗敏掠去,愤甚,疾归山海关,袭破贼将。

三桂闻宗敏围其宅系襄,索其妾陈沅不得,拷掠酷甚;即杀自成守边兵二万,贼将负创逃回。自成因使唐通赍犒师银四万两,并襄手书招三桂;书曰:『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死,尔父须臾。识时务者当知所变计』。又云:『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赏,而犹全孝子之名』。书系牛金星所作,使襄书者。三桂得书,怒曰:『吴三桂堂堂丈夫,岂肯降此逆贼,受万世唾骂;忠孝不能两全』!叱斩来使。参将冯有威进曰:『不如收其金币散犒士卒;然后起兵,使彼不及备』。三桂从之;佯喜曰:『愿一见东宫即降』!报书复命。贼即日遣将挈定王赴通营。初四日,三桂破山海关;通降,奉定王至三桂营。三桂檄自成云:『必得太子而后止兵』。致书绝其父云:『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心(一作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不久即当扑灭,恐往复道路,两失事机,故尔暂羁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二日内便已失堕!

使儿卷甲赴阙,事已后期,可悲可恨!侧闻圣主晏驾,臣民僇辱,不胜眦裂。犹意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头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号恸,仗甲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媿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

陈沅,南都名妓,田皇亲弘遇挈之来京;弘遇病死,三桂以千金购得者。三桂初闻京师陷,已遣将投降在道;及闻沅被魏宗敏拽去,遂发奋兴兵(「后盐录」)。

吴江钮琇「觚剩」云:陈沅,名圆圆,出于邢氏;养母曰陈,故姓从陈;吴中梨园弟子也。嘉定伯周奎以营葬归苏,出重赀购得之;由母后纳之椒庭,以分田妃之宠。帝制于田妃,不甚顾,遣还周邸。三桂出镇山海关,周奎饯之甲第,出女乐佐觞,圆圆在列;三桂悦之,以御赐三千金分千金为聘,奎诺之。行限甚迫,未及娶;奎具奁媵送其父襄家。后闻闯贼执襄以招三桂,家人潜至帐前约降;三桂;忽问圆圆何在?使不能隐,以籍入告。三挂大怒,即勒军入关。贼杀襄家三十八口,三桂妻亦遇害:而圆圆翻以籍入,无恙。

初七日(甲子)

贼李自成就刘宗敏寓议事。宗敏庭中凡三院,每院夹者百余人;有哀号者、有不能哀号者,惨不忍闻。自成将去,问宗敏凡得银若干?宗敏以数对。自成云:『天象示警,宋军师云:「当省刑清狱」;此辈宜斟酌放之』!宗敏唯唯,释三百人。前死者不止千余人;死,则以绳钓而出之。是日,宗敏进所追银若干。有西伪李都督者,以己所进较之,不及宗敏之半,恐得罪;又知诸人囊橐已尽,因派本营众将人二百金,始得盈其半(西李即李牟,「明史」作李岩。宗敏日杀人,岩于士大夫无所拷掠)。

武定州东南市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