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经日知录
顾炎武
其在政教则不能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而所司者笾豆之事。其在学术则不能知类通达。以几大学之道。而所习者占毕之文。乐师辨乎声诗。故北面而弦。宗祝辨乎宗庙之礼。故后尸。商祝辨乎丧礼。故后主人。小人则无咎也。有大人之事以小人之事。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故君子为之则吝也。
好古敏求。多见而识。夫子之所自道也。然有进乎是者。六爻之义至赜也。而曰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三百之诗至泛也。而曰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三千三百之仪至多也。而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十世之事至远也。而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虽百世可知。百王之制至殊也。而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此所谓予一以贯之者也。其教门人也。必先叩其两端。而使之以三隅反。故颜子则闻一以知十。而子贡切磋之言。子夏礼后之问。则皆善其可与言诗。岂非天下之理殊涂而同归。大人之学举本以该末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观其会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语德性而遗问学。均失圣人之指矣。
损不善而从善者。莫尚乎刚。莫贵乎速。初九曰[己](已)事遄往。六四曰使遄有喜。四之所以能遄者。赖初之刚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其遄也至矣。文王之勤日昃。大禹之惜寸阴。皆是道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为政者玩岁而愒日。则治不成。为学者日迈而月征。则身将老矣。召公之戒成王曰。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疾之为言。遄之谓也。
羽翰之音。虽登于天。而非实际。其如庄周齐物之言。驺衍怪迂之辨。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者乎。以视车服传于弟子。弦歌遍于鲁中。若鹤鸣而子和者。孰诞孰信。夫人而识之矣。西晋之亡。萧梁之乱。岂非谈空空核元元者有以致之哉。翰音登于天。中孚之反也。
敷奏其勇。不震不动。不戁不竦。苟非大受之人。骤而当天下之重任。鲜不恐惧而失其守者。此公孙丑所以有动心之问也。升陑伐夏。创未有之事而不疑。可谓天锡之勇矣。何以能之。其上帝临女。无贰尔心之谓乎。学汤之勇者宜何如震惊百里不丧七鬯近之矣。
莠言秽言也。若郑享赵孟。而伯有赋鹑奔之诗。卫侯在郲。而臧孙讥粪土之言是也。君子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库言库。在朝言朝。狎侮之态不及于小人。谑浪之辞不加于妃妾。自世尚通方。人安媟慢。宋玉登墙之见。于灭烛之欢。遂乃告之君王。传之文字。忘其秽论。叙为美谈。以至执女手之言。发自临丧之际。啮妃唇之咏。宣于侍宴之余。于是摇头而舞八风。连臂而歌万岁。去人伦。无君子。而国命随之矣。
君子不亲货贿。束帛戋戋。实诸筐篚。非惟尽饰之道。亦所以远财而养耻也。万历以后。士大夫交际。多用白金。乃犹封诸书册之间。进自阍人之手。今则亲呈坐上。径出怀中。交收不假他人。茶话无非此物。衣冠而为囊橐之寄。朝列而有市井之容。若乃拾遗金而对管寍。倚被囊而酬温峤。曾无媿色。了不关情。固其宜也。然则先王制为筐篚之文者。岂非禁于未然之前。而示人以远财之义者乎。以此坊民。民犹轻礼而重货。
君子以向晦入宴息。日之夕矣而不来。则其妇思之矣。朝出而晚归。则其母望之矣。夜居于外。则其友吊之矣。于文日夕为退。是以樽罍无卜夜之宾。衢路有宵行之禁。故曰见星而行者。唯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至于酒德衰而酣身长夜。官邪作而昏夜乞哀。天地之气乖而晦明之节乱矣。
寡君有不腆之酒。请吾子之与寡君须臾焉。使某也以请。古者乐不踰辰。燕不移漏。故称须臾。言不敢久也。记曰饮酒之节。朝不废朝。莫不废夕。而书酒诰之篇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是岂待初筵之规三爵之制而后不得醉哉。
善恶报应之说。圣人尝言之矣。大禹言惠迪吉从逆凶惟景响。汤言天道福善祸淫。伊尹言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又言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孔子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岂真有上帝司其祸福。如道家所谓天神。察其善恶。释氏所谓地狱果报者哉。善与不善。一气之相感。如水之流湿。火之就燥。不期然而然。无不感也。无不应也。此孟子所谓志壹则动气。而诗所云天之牖民。如埙如箎。如璋如圭。如取如携者也。其有不齐。则如夏之寒。冬之燠。得于一日之偶逢。而非四时之正气也。故曰诚者天之道也。若曰有鬼神司之。屑屑焉如人间官长之为。则报应之至近者反推而远之矣。
国乱无政。小民有情而不得申。有冤而不见理。于是不得不愬之于神。而诅盟之事起矣。苏公遇暴公之谮。则出此三物。以诅尔斯。屈原遭子兰之谗。则告五帝以折中。命咎繇而听直。至于里巷之人。亦莫不然。而鬼神之往来于人间者。亦或着其灵爽。于是赏罚之柄乃移之冥漠之中。而蚩蚩之氓其畏王鈇常不如其畏鬼责矣。乃君子犹有所取焉以辅王政之穷。今日所传地狱之说。感应之书是也。惟明明棐常。鳏寡无。则王政行于上。而人自不复有求于神。故曰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所谓绝地天通者。如此而[己](已)矣。
立言日知录
顾炎武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
张子有云。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与达。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故盘庚之诰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而国有大疑。卜诸庶民之从逆。子产不毁乡校。汉文止辇受言。皆以此也。唐之中世。此意犹存。鲁山令元德秀遣乐工数人。连袂歌于蒍。元宗为之感动。白居易为盩厔尉。作乐府及诗百余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宪宗召入翰林。亦近于陈列国之风。听舆人之诵者矣。
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魏志司马朗有复井田之议。谓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业。难中夺之。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宜及此时复之。当世未之行也。及拓跋氏之有中原。令户绝者墟宅桑榆。尽为公田以给授。而口分世业之制。自此而起。迄于隋唐守之。魏书武定之初。私铸滥恶。齐文襄王议称钱一文。重五铢者。听入市用。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若重不五铢。或虽重五铢而杂铅镴。并不听用。当世未之行也。及隋文皇之有天下。更铸新钱。文曰五铢。重如其文。置样于关。不如样者没官销毁之。而开通元宝之式。自此而准。至宋时犹仿之。朱子作诗传。至于秦风黄鸟之篇。极言以人殉葬之害。为出于戎翟之俗。而无明王贤伯以讨其罪。于是习以为常。而莫知其为非也。历代相沿。至明代英宗。始革千古之弊。御极之初。即有感于宪王之奏。而亦朱子诗传有以发其天聪也。呜呼仁哉。
唐书李叔明为剑南节度使。上疏言道佛之弊。请本道定寺为三等。观为二等。上寺僧二十一。上观道士十四。每等降杀以七。皆择有行者。余还为民。诏下尚书省议。已而罢之。至武宗会昌五年始用其言。并省天下寺观。而有明洪武中亦稍行其法。元史京师恃东南运粮。竭民力以航不测。泰定中虞集言京东数千里。北极辽海。南滨青齐。萑苇之场。海潮日至。淤为沃壤。用浙人之法。筑堤捍水为田。得以传子孙。如军官之法。如此可以宽东南之运。以纾民力。而游手之徒皆有所归。事不果行。及顺帝至正中。海运不至。从丞相脱脱言。乃立分司农司。于江南召募能种水田。及修筑围堰之人。各一千名为农师。岁乃大稔。至今水田遗利。犹有存者。戚将军继光。复修之蓟镇。是皆立议之人所不及见。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孔子言行夏之时。固不以望之鲁之定哀。周之景敬也。而独以告颜渊。及汉武帝太初之元。几三百年矣。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颜渊。告汉武也。孟子之欲用齐也。曰以齐王。犹反手也。若滕则不可用也。而告文公之言。亦未尝贬于齐梁。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呜呼天下之事。有其识者不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然则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
杂言日知录
顾炎武
读屈子离骚之篇。乃知尧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则谓之耿介。反是谓之昌披。夫道若大路然。尧桀之分。必在乎此。
老氏之学。所以异乎孔子者。和其光。同其尘。此所谓似是而非也。卜居渔父二篇。尽之矣。非不知其言之可从也。而义有所不当为也。子云而知此义也。反离骚其可不作矣。寻其大指。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其所以为莽大夫与。
今日人情有三反。曰弥谦弥伪。弥亲弥泛。弥奢弥吝。
巧召杀。忮召杀。吝召杀。
江南之士。轻薄奢淫。梁陈诸帝之遗风也。河北之人。狠杀。安史诸凶之余化也。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今日北方之学者是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今日南方之学者是也。
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佛。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僊。夫一生仕宦。投老得闲。正宜进德修业。以补从前之阙。而知不能及。流于异端。其与求田问舍之辈。行事虽殊。而孳孳为利之心。则一而已矣。宋史吕大临传。富弼致政于家。为佛氏之学。大临与之书曰。古者三公无职事。惟有德者居之。内则论道于朝。外则主教于乡。古之大人。当是任者。必将以斯道觉斯民。成[己](已)以成物。岂以位之进退。年之盛衰。而为之变哉。今大道未明。人趋异学。不入于庄则入于释。疑圣人为未尽善。轻礼义为不足学。人伦不明。万物。此老成大人恻隐存心之时。以道自任。振起坏俗。若夫移精变气。务求长年。此山谷避世之士。独善其身者之所好。岂世之所以望于公者。弼谢之。以达尊大老。而受后生之箴规。良不易得也。
贫者不以货事人。然未尝无以自致也。江上之贫女。常先至而埽室布席。陈平侍里中丧。以先往后罢为助。古人之风。吾党所宜勉矣。
中庸余论
李光地
元亨利贞。天德也。元之气为春。其职生。亨之气为夏。其职长。利之气为秋。其职收。贞之气为冬。其职藏。人之生也。得乎元之德以为仁。得乎亨之德以为礼。得乎利贞之德以为义智。及感物而动也。由仁而发则为恻隐。由礼而发则为辞让。由义而发则为羞恶。由智而发则为是非。故曰人者具天地之德。阴阳之交。五行之秀气也。仁义礼智者性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性情皆道心也。达乎天德者也。虽然。理乘于气而行。故道心丽于人心而发。人心者。爱也恶也欲也惧也。爱之发为喜。恶之发为怒。欲之发为乐。惧之发为忧。人心动而吉凶判焉。是故喜者吉之根也。怒者凶之根也。乐者吝之根也。忧者悔之根也。必也爱而仁。斯其喜也。道矣。恶而义。斯其怒也。道矣。欲而礼。斯其乐也。道矣。惧而智。斯其忧也。道矣。必也动乎恻隐。是谓爱而仁矣。动乎羞恶。是谓恶而义矣。动乎辞让。是谓欲而礼矣。动乎是非。是谓惧而智矣。必也由仁而喜也。道斯有所吉矣。由义而怒也。道斯无所凶矣。由礼而欲也。道斯无所吝矣。由智而忧也。道斯无所悔矣。吉凶悔吝之介。兴衰治乱之几也。是故喜者治之象也。怒者乱之象也。乐者盛之象也。哀者衰之象也。必也喜而仁。斯治可致矣。怒而义。斯乱可止矣。乐而礼。斯盛可保矣。哀而智。斯衰可兴矣。礼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乐者先王之所以饰乐也。兵者先王之所以饰怒也。刑者先王之所以饰哀也。必也礼而行于仁。斯喜可以致治矣。乐而节以礼。斯乐可以保盛矣。师而出于义。斯怒可以沮乱矣。刑而折以智。斯哀可以扶衰矣。是故喜怒哀乐。心之机。学之要也。自此而上。则通于天。君子以之顺性命之理焉。自此而下。则关于世。君子以之持气数之权焉。
喜乐阳也。怒哀阴也。喜极则生乐。怒过则生哀。以类相生者也。哀生喜。乐生怒。反类相生者也。虽然。哀生喜也易致。乐生怒也难持。心满则愈不足也。气溢则愈不制也。智昏则愈不思也。是故怒生哀。哀生喜。乱而向治者也。喜生乐。乐生怒。治而入乱者也。善检身者。不于乐生怒之时。而于喜生乐之际。
木金水火。统之者土也。仁义礼智。统之者信也。爱恶欲惧。统之者思也。喜怒哀乐。统之者和也。是故诚则仁义礼智存矣。思则爱恶欲惧正矣。和则喜怒哀乐平矣。土周流始终而旺于四时之季。四时之季者。相生之界也。故爱欲恶惧相生之界。则当节之以思也。喜乐怒哀相生之界。则当节之以和也。节之者谓迟焉。而勿容遽也。节之以思。则理明而气定。节之以和。则气定而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