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防先明本末之序一则
郭嵩焘
自汉以来。中国全盛之世。边患相寻常若不及。而终晏然无事。及衰且乱。则必纪纲法度。先弛于上。然后贤人隐伏。民俗日偷。而边患乘之。故夫政教之及人本也。防边末也。而边防一事。又有本末存焉。敬绎六条之议。如练兵制器。造船。理财数者皆末也。至言其本。则用人而已矣。练兵制器造船。非财不能举办。理财之方。尽于二者。曰开源。曰节流。节流者。省无用之烦费。以归有用者也。皆疆吏应为之事。不待临事张皇。而多为之制。其造船制器。购用西洋机器。推而演之。但令经费充盈。渐次求精。其事非难。所难者练兵耳。为中国之人心习尚。渐渍已深。合官与民。而皆怀一苟且之心。无能与持久也。自经寇乱。名臣良将。接踵于时。能以律行师。以权济变者有矣。然从无能统驭额设之兵。以立功成名者。其间或易一将而局遂变。或更一时而气已衰。何者。用其方新之机。而不能得其持久之力也。沿海设防。非能旦夕奏功者。各口练兵。又非能召募集事者。传曰。有治人无治法。法尽于一时。而求人之效。可以持至数十百年之久。诚得其人而任之。一切之政。皆可举而行也。不得其人而任之。已成之功。已安之民。亦无与善其后。殆未可持此以建非常之业者也。窃观今日天下大患。不在无才。而在有才亦无以自见。其獘有二。一曰因循粉饰以求免过。一曰优容纵弛以求寡怨。粉饰工。则得失利病。全不能明。纵弛久。则贤否是非。更无从辨。故求人才。尤以挽回风气为先。 朝廷念念以培养人才为心。邪正公私。较然不能揜。风气一移。士大夫之精神自振。而吏治之功效。亦必月异而岁不同。人民日就乂安。边疆自臻绥谧。必然之应也。至于将弁之才。州县之吏。天下自不乏人。疆吏求之有余。非 朝廷求才者之所急也。
拟陈洋务疏
郭嵩焘
奏为微臣假期将满。遵 旨带病销假。谨就所知洋务情形。恭折具陈。仰祈 圣鉴事。窃臣因病两次乞假回籍。渥荷 天恩。优赏假期。于时滇案办理已有端倪。而臣病久未痊。分当求退。五月二十四日。英使威妥马贸然出京。滇案未能议结。臣岂遽能置身事外。自应勉强支持。暂请销假。而现在办理洋务机宜。有可一言其略者。伏思夷狄为患中国。自古皆然。所以控御之方。战守和三者而已。彼其侵扰有常所。其盛衰有定势。因时制变。应之有余。洋人以通商为义。环列各海口。深入长江数千里。藉衅生端。以求便利。名为外忧。而负嵎实在内地。名为敌国。而构祸不出邦交。故臣以为今日之洋务。战守和三者俱无可言。何以言之。凡战有二。曰攻剿之师。曰应敌之师。西洋各国。远隔数万里。中国不能往攻明矣。而如洋人练兵制器之精。其君臣相与讲求。日新月异。未尝稍息。而独不肯轻易用兵。其视通商各口。皆其利薮。意尤护惜之。彼不言战。何为迫使战乎。凡和有三。曰定岁币之等差。曰议聘使之礼节。曰辨称号之崇卑。洋人通商二十余年。从未较论及此。咸丰七年。广东用兵。而上海波通商如故。次年天津用兵。即广东通商亦复如故。其苛索兵费。但以为因此用兵。兵费即取偿于此。始终通商而已。每一滋事。增加口岸。据要害。所争莫大于是。更不得以和论。至于守之为义。由皇古至于今日。由天下至于一家。莫能废也。中国沿海九千余里。大小百数十口。虎门大沽。并称天险。道光二十五年。三口通商以后。洋务办理。已有成局。增修虎门台。为善后之计。费至数百万。咸丰七年。洋人直入。一毁无余。咸丰九年。天津防堵。良将劲兵。高垒巨之用。终亦不能持久。至于广东展转贻误。而有波之失。金陵展转贻误。而有镇江之失。延及咸丰七年。广东省城。为洋人袭入。扰及天津。洋务遂至穷于办理。此其成迹亦略可矣。今且及内地。设立公使。驻京师。曾无藩篱之隔。故臣以为守者经国之常略。而非目前防海之胜算也。窃谓办理洋务。一言以蔽之。曰讲求应付之方而已矣。应付之方。不越理势二者。势者人与我共之者也。有彼所必争之势。有我所必争之势。权其轻重。时其缓急。先使事理了然于心。彼之所必争。不能不应者也。彼所必争。而亦我之所必争。又所万不能应者也。宜应者许之。更无迟疑。不宜应者拒之。亦更无屈挠。斯之谓势。理者所以自处者也。自古中外交兵。先审曲直。势足而理固不能违。势不足而别无可恃。尤恃理以折之。伏见 列朝平定准噶尔布鲁特方略。以 至仁诛暴逆。而坦然一示以诚。招携怀柔。委曲深至。乾隆二十九年。西疆乌什之叛。办事大臣某某。已戕于贼。追咎肇衅之由。谴及其子孙。嘉庆二十五年。回疆之变。参赞大臣某某。经回民控诉。逮问治罪。
道光二十九年。甘肃诱杀撒拉番民。亦经控诉。逮问督臣某某。所属回番各部。拊循处理。务使持平。惟恐一夫称屈。允为 列圣控制中外之成规。深求古今得失之故。熟察彼此因应之宜。斯之谓理。臣惟洋人之强。与其逼处中国。为害之深。远过于前代。而其借端陵藉。乘衅要求。中国与之相处。其情事亦绝异于前代。处之得其法。其于各口税务。及学馆教习及炼兵制器诸大端。洋人相与经营赞画。未尝稍有猜忌。处之不得其法。则议论繁多。变故滋生。往往小事酿成大事。易事变成难事。以致贻累无穷。窃见办理洋务三十年。中外诸臣。一袭南宋以后之议论。以和为辱。以战为高。积成数百年习气。其自北宋以前。上推至汉唐。绥边应敌。深谋远略。载在史册。未尝省览。洋人情势。尤所茫然。无能推测其底蕴。而窥知其究竟。 朝廷设立总理衙门。专办洋务。亦不能不内惜人言。周章顾盼。无敢直截办理。臣以庸愚为众论所诟讥。何敢再有陈奏。然窃计今时关系天下利病。无过于洋务。直隶督臣李鸿章。两江督臣沈葆桢。福建抚臣丁日昌。练习洋务。至精至博。用能力筹富强之术。而于交涉洋务。亦皆深得体要。维持保全。如臣才识短乏。而自道光二十二年办理洋务。据所见闻。证以前代事迹。深有悟于中外交接之义。沛然不疑于其心。疾病昏愚。无能自效。而其理固有可言者。谨就今日办理洋务机宜。略具四条。可以见之施行。伏候 圣明采择。
一 国家设立军机处为出政之所。中外事机。悉归裁定。咸丰十一年。总理衙门之设。一仿军机处章程。遂与军机处并立。具时恭亲王实司总理。可以专制。兼因交涉洋务。多持正议。不愿与闻。今已办理十余年矣。察看西洋大势。总理衙门。当遂为 国家定制。颁发 上谕。及一切处置事宜。不能不归军机处。军机大臣。未经奉派总理衙门行走。茫然莫知其原委。是非得失。无从推求。臣愚以为军机大臣皆应兼总理衙门衔名。庶几讨论情势。通筹熟计。以期有所裨益。
一西洋通商。向止广东一口。嗣是沿海开口。以及奉天。内达江西湖北。法兰西分踞安南。与广西接壤。俄罗斯出入西北各口。及陕甘及山西。英吉利又议云南通商。其四川贵州河南交涉教案。层见出。目前无洋务交涉。独湖南一省耳。必能谙悉洋情。办理始能裕如。于此稍有惶惑。一视若荆棘之在其身。其始过持正论。其后展转翻异。迷误必多。故今日人才。以通知洋务为尤要。自与洋人通商以来。事变数出。多因华洋交涉案件争辨纷纭。而办理归结处。总在讹索赔。广开口岸。此其命意之所在。无知预防者。动积嫌生衅。激成事端。展转以资其挟制。而使遂其欲。推原其故。由地方官不知洋情。既以构衅为能而多加之粉饰。又以了案为屈。而更益以推延。似此情形。施之民间讼案。含忍受。即亦无辞施之洋人。必至多生事故。故臣以为考求洋务亦无他义。通知事理而已矣。汉诏出使绝国。与将相并重。当时所急者。不过折冲樽俎一日之间。实不逮西洋关系紧要之万一。伏愿 皇上考揽人才。勤求方略。期使中外诸臣。勿存薄视远人之心。以洞知其得失利病之原。忍辱负重。刻自砥砺。以激厉士大夫之心。而奖成士民奋发有为之气。外筹应接之术。内立富强之基。在 朝廷一念之斡旋而已。
一驻西洋公使。万非今日急务。其间惟美利坚之金山。中国流寓数万人。左近咇噜及西班牙所属之古巴。兼有招工事宜。足资办理。此外各国全无凭借。而恃数万里外之使臣。因事与之辨争。事理稍有虚饰。困辱立见。即有能者。亦徒以有用之才。虚弃之无用之地。将来海道开通。中国商人。能赴各国设立行栈。有可经理之事。渐次选派大员。充当公使。驻自不可少。此时出使通好。委无关系。而既经奉派出使英国各国相援为例。正虑此后出使。岁必加多。臣以为考求洋务。中外诸臣。必宜留意。而出使则尽人可以差遣。窃计各部寺院二三品以下堂官。类能谙悉体制。讲求应对。 朝廷以息事安人为心。奉 命出使。谁敢不尽力。应请以后选派使臣。依照常例。由礼部开列二三品以下堂官。年岁不满五十者。听候 钦派。亦与寻常出使同等。务使廷臣相习为故常。不至意存轻重。而于洋情事势。亦不能不一加研考。以求备 国家缓急之用。其为裨益必多矣。
一西洋公法。通商各国悉依本国法度。中国刑例。有万非西洋所能行者。当时议定条约。未能仿照刑例案。酌添通商事例。以致会审公所。一依西洋法度。以资听断。中国一切无可据之势。惟当廓然示以大公。凡租界滋事。依洋法办理。州县地方滋事。依中法办理。其视洋民犹中国之民。视办理洋案。亦犹办理中国之案。先期化除畛域之见。以存中国一视同仁之体。其间交涉洋务。 上谕奏折应发钞者。概行发钞。使天下晓然知事理之平。其有委曲周旋。亦能窥见 朝廷之用心。以知事理之得失。非独以释士民之疑。亦足以折服洋人之气矣。以上四条。于办理洋务要略。未能详及。而先务通知古今之宜。以求应变之术。熟览中外之势。以息人言之嚣。自可渐次讲求控御之方。推行富强之计。要求其归理势二者。深筹远揽。无以逾焉者也。有宋大儒程颐。论事必折衷一是。其言当时朝廷有五不可及。一曰至诚待敌国。夫能以诚信待人。人亦必以诚信应之。以猜疑待人。人亦即以猜疑应之。此理无或爽者。方今时势艰难。财力支绌。洋案多一反复。即 国家多伤一分元气。维持国体。全在先事防维。事端一出。补救无从。此后更难与处。臣久病衰颓。委无材用。足应 国家之急。断不敢希图以语言效用。供人指摘。审量洋情事势。则实有确不可易者。冒昧上陈。言辞拙直。不胜战栗陨越之至。
论海防兼顾水陆之防一则
郭嵩焘
东南防海大势。相持于海外曰兵船。相拒于口岸曰台。其大略也。而各口洋船洋楼。纵横布列。乃反在内地。西北边防所恃。兵力而已。藩篱之固。尚无议及者。较而论之。沿海各口环集数十国。而英法弥三国。互为主盟。其利分而其势散。必无敢公然发难者。西北则俄人已踞伊犁。西南英人亦渐通缅甸。其力皆有所专注。而西南之祸稍纾。西北之势相持而未有所定。则祸且日棘。故主东南海防者。则谓宜缓西北。主西北边防者。又谓宜缓东南。是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以愚见度之。其隐忧皆积而日深。有未可偏重者。体察俄人伊犁情形。而可以得其故矣。洋人之利在通商。无觑觎中国土地之心。而其蓄谋在求日进而有功。故每得一荒岛。则急进而开垦之。每得一口岸。则急进而经营之。伊犁之乱。值中国兵力不能远及。俄人于是坐收以为利。而乌鲁木齐喀什噶尔通及回八城。俄人未尝须臾忘也。中国举兵征讨。则亦坐视而不与争。此其行之有其渐。蓄之有其机。自西洋各国皆然。略就所知言之。上海一口。英人主盟。宁波一口。法人主盟。粤匪之乱骤起。各口商人惊惶失措。相为救护。而上海一口。被难而幸获保全者数万人。百姓亦且与洋人相习。其观衅乘隙之心。必不后于俄人。是以中国百年治安。英俄诸国亦必百年无事。此可以理势决者。何也。西洋诸国之法。非积憾以求一泄。无肯构者。而南洋诸岛数十。中国不能经营。洋人皆坐而收之。所得口岸。与所开辟诸岛。因势乘便。据以为利。其势求进而不已。而其蓄谋甚约。其收功甚逸。凡中国煤山金矿。及宝气生聚之方。皆其所心营而目注者也。窃以为中国与洋人交涉。当先究知其国政军政之得失。商情之利病。而后可以师其用兵制器之方。以求积渐之功。如今各口设立机器局。及遣中国子弟赴西洋学习其法度程序。皆积渐之功。收效数十年之后者。其行之之本。则在乎审轻重之势。明曲直之机。求通变之财。务真实之用。西洋之法。通国士民。一出于学律法军政船政。下及工艺。皆由学升进而专习之。而惟任将及出使各国。必国人公推以重其选。窃观汉诏求使绝域。与将相并重。西洋犹存此意。是二者皆据理势之要。持安危之机。所宜慎选而专用之者也。能通知洋人之情。而后可以应变。能博考洋人之法。而后可以审机。非但造船制器。专意西洋新法。以治海防者之宜亟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