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4卷,《洪波典·南京印象》,最初发表于1946年《上海文汇报》副刊《世纪风》。
梅园新村也在国府路上,我现在要到那儿去访问。
从美术陈列馆走出,折往东走,走不好远便要从国民政府门前经过。国府也是坐北向南的,从门口望进去,相当深远,但比起别的机关来,倒反而觉得没有那么宫殿式的外表。门前也有一对石狮子,形体太小,并不威武。虽然有点近代化的写实味,也并不敢恭维为艺术品。能够没有,应该不会是一种缺陷。
从国府门前经过,再往东走,要踱过一段铁路。铁路就在国府的墙下,起初觉得似乎有损宁静,但从另一方面想了一下,真的能够这样更和市井生活接近,似乎也好。
再横过铁路和一条横街之后,走不好远,同在左侧的街道上有一条侧巷,那便是梅园新村的所在处了。
梅园新村的名字很好听?大有诗的意味。然而实地的情形却和名称完全两样。不仅没有梅花的园子,也不自成村落。
这是和《百家姓》一样的散文中的散文。街道是崎岖不平,听说特种任务的机关林立,仿佛在空气里面四处都闪耀着狼犬那样的眼睛,眼睛,眼睛。
三十号的周公馆,应该是这儿的一座绿洲了。
小巧玲珑的一座公馆。庭园有些日本风味,听说本是日本人住过的地方。园里在动土木,在右手一边堆积了些砖木器材,几位木匠师傅在加紧动工。看这情形,周公似乎有久居之意,而且似乎有这样的存心——在这个小天地里面,对于周围的眼睛,示以和平建设的轨范。
的确,我进南京城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南京城还是一篇粗杂的草稿。别的什么扬子江水闸,钱塘江水闸,那些庞大得惊人的计划暂且不忙说,单为重观瞻起见,这座首都的建设似乎是刻不容缓了。然而专爱讲体统的先生们却把所有的兴趣集中在内战的赌博上,而让这篇粗杂的草稿老是不成体统。
客厅也很小巧,没有什么装饰。除掉好些梭发之外,正中一个小圆桌,陈着一盆雨花台的文石。这文石的宁静、明朗、坚实、无我,似乎也就象征着主人的精神。西侧的壁炉两旁,北面与食厅相隔的左右腰壁上,都有书架式的壁橱,在前应该是有书籍或小摆设陈列的,现在是空着。有绛色的帷幕掩蔽着食厅。
仅仅两个月不见,周公比在重庆时瘦多了。大约因为过于忙碌,没有理发的闲暇吧,稍嫌过长的头发愈见显得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境遇是最难处的,责任那么重大,事务那么繁剧,环境又那么拂逆。许多事情明明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但却丝毫也不敢放松,不能放松,不肯放松。他的工作差不多经常要搞个通夜,只有清早一段时间供他睡眠,有时竟至有终日不睡的时候。他曾经叹息过,他的生命有三分之一是在“无益的谈判”里继续不断地消耗了。谈判也不一定真是“无益”,他所参预的谈判每每是关系着民族的生死存亡,只是和他所花费的精力比较起来,成就究竟是显得那么微末。这是一个深刻的民族的悲哀,这样一位才干出类的人才,却没有更积极性的建设工作给他做。
但是,轩昂的眉宇,炯炯的眼光,清朗的谈吐,依然是那样的有神。对于任何的艰难困苦都不会避易的精神,放射着令人镇定,也令人乐观的毅力。我在心坎里,深深地为人民,祝祷他的健康。
我自己的肠胃有点失调,周公也不大舒服,中饭时被留着同他吃了一餐面食。食后他又匆匆忙忙地外出,去参加什么会议去了。
借了办事处的一辆吉普车,我们先去拜访了莫德惠莫德惠(1881-1968),字柳忱,生于新疆,满族人。时为政治协商会议无党无派方面代表。和青年党的代表们政治协商会议的青年党方面代表为曾琦、陈启天,杨永龄、余家菊,常乃息五人。恰巧,两处都不在家,我们便回到了中央饭店。
悼闻一多
十一日李公朴遭难,十五日闻一多遇害,同在昆明,同是领导民主运动的朋友,同遭美械凶徒的暗杀。这里毫无疑问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白色恐怖的阴谋摆布。下手人看起来好象是疯狂了,但其实只是一二人在暗里发纵指使。那发纵指使者的一二人,象闻一多这样自由主义的学者,竟连同他的长公子一道,都要用卑劣无耻的政治暗杀的手段来谋害,不真是已经到了绝望的绝顶吗?
谁都知道,一多出身于清华大学,是受了美国式的教育的。当他在美国留学的期间,曾经写过很多有规律的新诗,他的成就远超过徐志摩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沸羹集》,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六年七月上海《民主》周刊第四十一期。
徐志摩(1897-1931),名章土序,初字槱森,留学美国时改字志摩,浙江海宁人。诗人,“新月派”主要代表作家。著有《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等。的成就。他虽然和创造社发生过关系,他的诗集《红烛》是由我介绍给泰东书局出版,但他从不曾有过左倾的嫌疑。回国以后一直从事于大学教育,诗虽然不再写了,而关于卜辞、金文及先秦文献的研究,成了海内有数的专家。他所走的路,不期然地和我有些类似,但我们的相见,却只有两回。一回是在抗战初期的汉口,一回是在去年七月我赴苏联时所路过的昆明。没想出昆明一别便成了永别了。在先秦文献的研究上,一多的成绩是很惊人的。《楚辞校补》得过教育部的二等奖金,读过这部著作的人,谁个不惊叹他的方法的缜密,见解的新颖,收获的丰富,完全是王念孙父子再来?
我所见到的,关于《庄子内篇》的校记及若干《诗经》的今译,也无不独具只眼,前无古人。他还有很多的腹稿待写,然而今天却是永远遗失了。这是多么严重的损失呀!
谁都知道,由于政治的不民主,中国招致了九年的外寇,弄得来几乎亡国。这是国内外所共同承认的事实。爱国的文人学者们不忍坐视国家的沦亡,同时更认识到国难的症结之所在,故起而要求民主,要求政治改变作风,这仅仅是最近两三年来的事。一多之参加了民主运动,也正是在这个潮流中有良心的学者的爱国行为,难道这就是犯了该死的罪吗?有一部分人的偏见,认为学者文人根本不应该过问政治,然而政治恶化到了今天,连学者文人都不能不起来过问了,这到底应该谁个负责?孙中山所拟议的国民代表大会,连学生都应该有代表参加的,谁个说学者文人们便不该过问政治?而且今天的学者文人们对于政治的要求,只是作为一个民国人民的最低限度的条件,我们要求民主,要求人民权利的保障,要求废弃独裁,废弃一党专政,难道这便行同不轨吗?
谁都知道靠着盟邦的协助,日本投降了,我们幸而免掉了亡国之痛。亡羊补牢,尚未为晚。我们正应该力改前非,及早废弃独裁,废弃一党专政,实行民主,从事建设,以图整个国家的现代化。这也正是我们人民今天普遍的要求,国内国外都是认为合理而且合法的,没有一丝一毫逾越了限度。然而有权责的人却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不仅不依从人民的意愿,反而倒行逆施,变本加厉,在遍地灾荒、漫天贪墨、万民涂炭、百业破产的时候,却偏偏进行着大规模的内战。而镇压人民的反对,竟不惜采用最卑劣无耻的手段来诛锄异己。不用多说,李公朴和闻一多两位,都是在这样违背人民的反动机构之下遭受了暗杀的。今天我们看得很明显,凡是要求民主、要求人民权利的人便应该杀;凡是要求废弃独裁、要求废弃一党专政的便是罪人。有心肝的人们看,今天的中国究竟成了一个什么世界!是群众便遭美械师剿灭,是个人便遭美械特务暗杀,今天我们也有权利,请美国有心肝的人公平地看一看,看他们给予我们的援助方式,究竟是收到了怎样的效果!
枉然的,用恐怖政策来镇压人民。历史替我们证明,谁也没有成功过!恐怖不属于我们,恐怖是属于执行恐怖政策者的。人民今天已经到了死里求生的时候了,为民请命的李公朴和闻一多是从献身中得到了永生。李公朴遇难的时候,闻一多说:李公朴没有死。闻一多今天又遇难了,我也敢于说:闻一多没有死。死了的是那些失掉了人性、执行恐怖政策的一二人,他们是死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死!
1946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