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是在日本人投降后一个星期才失踪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大约是凶多吉少了。关于你爸爸的事是这样:在星加坡沦陷前五天,我们一同离开星加坡到了苏门答腊附近小岛上,后来又溜进了苏门答腊。那时我们大家都改名换姓,化装了生意人,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来历。有一次你爸爸不小心,讲了几句日本话,就被日本宪兵来抓去,强迫他当翻译。他没有办法,用“赵廉”这个假名在苏岛宪兵部工作了六个月。在这期间,他用尽方法掩护自己,同时帮忙华侨,所以他给当地华侨印象极好。他在逃难中间的生活很严肃。那时我们也在同一个地方,不过我们住的是乡下。他常常偷偷地来看我们,告诉我们日本人的种种暴行,所以他非常恨日本人。后来,他买通了一个医生,说有肺病不得不辞职,日本人才准了他。
一年半以后,星加坡来了一个汉奸,据告日本宪兵,说他在做国际间谍。当地华侨为这事被捕的很多,日本人想从华侨身上知道你爸爸是否真有间谍行为,结果谁也说没有;所以仍能平安无事。在这事发生以前,我们因为邵宗汉先生和王任叔伯伯在棉兰,要我们去,我们就去棉兰了。他和汪金丁先生和其他的朋友在乡间开了一间酒店,生意很好,就此维持生活。
直到日本人投降后,他想从此可以重见天日了,谁知一天夜里,有一个人来要求他帮忙一件事情,他就随便蹑了一双木屐从家里走出,就此一去不返。至于求诱他出去的人那是谁,现在还不清楚,大约总是日本人。我们为了这事从棉兰赶回苏,多方面打听,毫无结果。以后我们到了星加坡,又报告了英军当局,他们只说叫当地日本人去查(到现在,那里还是日军维持秩序),那会有呢?
问题是在此:日本降后,照例兵士都得回国,而宪兵是战犯,要在当地听人民控告的。人民控告时,要有人证物证,你爸爸是最好的人证,所以他们要害死他了。而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一层;没有早早离开,反而想在当地做一番事业。
你不要哭,在这几年当中,你爸爸很勇敢,很坚决,这在你也很有荣誉的。况且人总有一死的呀,希望你努力用功!再会。
你的大朋友沈兹九看到这个“凶多吉少”的消息,达夫无疑是不在人世了。
这也是生为中国人的一种凄惨,假使是在别的国家,不要说象达夫这样在文学史上不能磨灭的人物,就是普通一个公民,国家都要发动她的威力来清查一个水落石出的。我现在只好一个人在这儿作些安慰自己的狂想。假使达夫确实是遭受了苏门答腊的日本宪兵的屠杀,单只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要求把日本的昭和天皇拿来上绞刑台!英国的加莱尔加莱尔(T·Carlyle,1795-1881),通译卡莱尔,英国作家、哲学家。
著有《宪章运动》、《英雄与英雄崇拜》等。
说过“英国宁肯失掉印度,不愿失掉莎士比亚”;我们今天失掉了郁达夫,我们应该要日本的全部***头子偿命!……
实在的,在这几年中日本人所给予我们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但就我们所知道的范围内,在我们的朋辈中,怕应该以达夫的牺牲为最惨酷的吧。达夫的母亲,在往年富春失守时,她不肯逃亡,便在故乡饿死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侵陷富阳的日军强迫郁达夫的母亲陆氏驮运货物,郁母于夜间躲入住宅夹壁中,同月三十一日终因冻饿致死。达夫的胞兄郁华(曼陀)先生,名画家郁风的父亲,在上海为伪组织所暗杀。夫人王映霞离了婚,已经和别的先生结合。儿子呢?听说小的两个在家乡,大的一个郁飞是靠着父执的资助,前几天飞往上海去了。自己呢?准定是遭了毒手。这真真是不折不扣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达夫的遭遇为什么竟要有这样的酷烈!
我要哭,但我没有眼泪。我要控诉,向着谁呢?遍地都是圣贤豪杰,谁能了解这样不惜自我卑贱以身饲虎的人呢?不愿再多说话了。达夫,假使你真是死了,那也好,免得你看见这愈来愈神圣化了的世界,增加你的悲哀。
1946年月3月6日
鲁迅与王国维
在近代学人中我最钦佩的是鲁迅与王国维。但我很抱歉,在两位先生生前我都不曾见过面,在他们的死后,我才认识了他们的卓越贡献。毫无疑问,我是一位后知后觉的人。
我第一次接触鲁迅先生的著作是在一九二零年《时事新报·学灯》的《双十节增刊》上。文艺栏里面收了四篇东西,第一篇是周作人译的日本小说,作者和作品的题目都不记得了。
第二篇是鲁迅的《头发的故事》。第三篇是我的《棠棣之花》(第一幕)。第四篇是沈雁冰(那时候雁冰先生还没有用茅盾的笔名)译的爱尔兰作家的独幕剧。《头发的故事》给予我的铭感很深。那时候我是日本九州帝国大学的医科二年生,我还不知道鲁迅是谁,我只是为作品抱了不平。为什么好的创作反屈居在日本小说的译文的次位去了?那时候编《学灯》栏的是李石岑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六年十月上海《文艺复兴》第二卷第三期李石岑(1892-1934),又名邦藩,湖南醴陵人。“五四”前后历任《民铎》杂志、《时事新报·学灯》、《教育杂志》主编。后又任上海中国公学、广州暨南大学教授。著有《美学之原理》。
,我为此曾写信给他,说创作是处女,应该尊重,翻译是媒婆,应该客气一点。这信在他所主编的《民铎杂志》月刊。一九一六年六月创刊于东京,一九三一年一月终刊。
发表了。我却没有料到,这几句话反而惹起了鲁迅先生和其他朋友们的不愉快,屡次被引用来作为我乃至创造社同人们藐视翻译的罪状。其实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创造社根本还没有成形的。
有好些文坛上的纠纷,大体上就是由这些小小的误会引起来了。但我自己也委实傲慢,我对于鲁迅的作品一向很少阅读。记得《呐喊》初出版时,我只读了三分之一的光景便搁置了。一直到鲁迅死后,那时我还在日本亡命,才由友人的帮助,把所能搜集到的单行本,搜集了来饱读了一遍。象《中国小说史略》一书,我只读过增田涉的日译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读过原文。自己实在有点后悔,不该增上傲慢,和这样一位值得请教的大师,在生前竟失掉了见面的机会。
事实上我们是有过一次可以见面的机会的。那是在大革命失败后的一九二七年年底,鲁迅已经辞卸广州中山大学教务主任回到了上海,我也从汕头、香港逃回到上海来了。在这时,经由郑伯奇、蒋光慈诸兄的中介曾经酝酿过一次切实的合作。我们打算恢复《创造周报》,适应着当时的革命剉折期,想以青年为对象,培植并维系着青年们的革命信仰。我们邀请鲁迅合作,竟获得了同意,并曾经在报上登出过《周报》复刊的广告。鲁迅先生列第一名,我以麦克昂的假名列在第二,其次是仿吾、光慈、伯奇诸人。那时本来可以和鲁迅见面的,但因为我是失掉了自由的人,怕惹出意外的牵累,不免有些踌蹰。而正在我这踌蹰的时候,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回国了,他们以新进气锐的姿态加入阵线,首先便不同意我那种“退撄”的办法,认为《创造周报》的使命已经过去了,没有恢复的必要,要重新另起炉灶。结果我退让了。接着又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掉。病后我亡命到日本,创造社的事情以后我就没有积极过问了。和鲁迅的合作,就这样不仅半途而废,而且不幸的是更引起了猛烈的论战,几乎弄得来不可收拾。这些往事,我今天来重提,只是表明我自己的遗憾。我与鲁迅的见面,真真可以说是失诸交臂。
关于王国维的著作,我在一九二一年的夏天,读过他的《宋元戏曲史》。那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种小本子。我那时住在泰东书局的编辑所里面,为了换取食宿费,答应了书局的要求,着手编印《西厢》。就因为有这样的必要,我参考过《宋元戏曲史》。读后,认为是有价值的一部好书。但我也并没有更进一步去追求王国维的其它著作,甚至王国维究竟是什么人,我也没有十分过问。那时候王国维在担任哈同哈同(S.A.Hardoon,1847-1931),英国籍犹太人。一八七四年来华后,在上海开办哈同银行,曾投资出版《艺术丛编》,创办仓圣明智大学。办的仓圣明智大学的教授,大约他就住在哈同花园里面的吧。而我自己在哈同路的民厚南里也住过一些时间,可以说居处近在咫尺。但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假使当年我知道了王国维在担任那个大学的教授,说不定我从心里便把他鄙弃了。我住在民厚南里的时候,哈同花园的本身在我便是一个憎恨。连那什么“仓圣明智”等字样只觉得是可以令人作呕的狗粪上的霉菌。
真正认识了王国维,也是在我亡命日本的时候。那是一九二八年的下半年,我已经开始作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和甲骨文、金文发生了接触。就在这时候,我在东京的一个私人图书馆东洋文库里面,才读到了《观堂集林》,王国维自己编订的第一个全集(《王国维全集》一共有三种)。他在史学上的划时代的成就使我震惊了。然而这已经是王国维去世后一年多的事。
这两位大师,鲁迅和王国维,在生前都有可能见面的机会,而我没有见到,而在死后却同样以他们的遗著吸引了我的几乎全部的注意。就因为这样,我每每总要把他们两位的名字和业绩联想起来。我时常这样作想:假使能够有人细心地把这两位大师作比较研究,考核他们的精神发展的路径,和成就上的异同,那应该不会是无益的工作。可惜我对于两位的生前都不曾接近,著作以外的生活态度,思想历程,及一切的客观环境,我都缺乏直接的亲炙。因此我对于这项工作虽然感觉兴趣,而要让我来作,却自认为甚不适当。六年前,在鲁迅逝世第四周年纪念会上,我在重庆曾经作过一次讲演,简单地把两位先生作过一番比较。我的意思是想引起更适当的人来从事研究,但六年以来,影响却依然是沉寂的。有一次许寿裳先生问过我,我那一次的讲演,究竟有没有底稿。可见许先生对于这事很注意。底稿我是没有的,我倒感觉着:假使让许先生来写这样的题目,那必然是更适当了。许先生是鲁迅的至友,关于鲁迅的一切知道得很详,而同王国维想来也必定相识,他们在北京城的学术雰围气里同处了五年,以许先生的学力和衡鑑必然更能够对王国维作正确的批判。但我不知道许先生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兴趣。
首先我所感觉着的,是王国维和鲁迅相同的地方太多。
王国维生于一八七七年,长鲁迅五岁,死于一九二七年,比鲁迅早死九年,他们可以说是正整同时代的人。王国维生于浙江海宁,鲁迅生于浙江绍兴,自然要算是同乡。他们两人幼年时家况都很不好。王国维经过上海的东文学社罗振玉、蒋伯斧等于一八九七年左右发起组织的学术团体,主要研究日本文化。以一九零一年赴日本留学,进过东京的物理学校。鲁迅则经过南京的水师学堂,路矿学堂,以一九零二年赴日本留学,进过东京的弘文学院,两年后又进过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王国维研究物理学只有一年,没有继续,而鲁迅研究医学也只有一年。两位都是受过相当严格的科学训练的。两位都喜欢文艺和哲学,而尤其有趣的是都曾醉心过尼采。这理由是容易说明的,因为在本世纪初期,尼采思想乃至德意志哲学,在日本学术界是磅礴着的。两位回国后都曾从事于教育工作。王国维以一九零三年曾任南通师范学堂教习,讲授心理、伦理、哲学,一九零四年转任苏州师范学堂教习,除心理、伦理、哲学之外,更曾担任过社会学的讲座。鲁迅则以一九零九年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生理和化学的教员,第二年曾经短期担任过绍兴中学的教员兼监学,又第二年即辛亥革命的一九一一年,担任了绍兴师范学校的校长。就这样在同样担任过师范教育之后,更有趣的是,复同样进了教育部,参加了教育行政工作。王国维是以一九零六年在当时的学部(即后来的教育部)总务司行走,其后改充京师图书馆的编译,旋复充任名词馆的协调。都是属于学部的,任职至辛亥革命而止。鲁迅则以一九一二年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的部员,初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后迁北京,又改为佥事,任职直至一九二六年。而到晚年来,又同样从事大学教育,王国维担任过北京大学的通信导师,清华大学研究院教授,鲁迅则担任过北大、北京师大、北京女子师大、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等的讲师或教授。
两位的履历,就这样,相似到实在可以令人惊异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