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散文(学生阅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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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亦石真正死了吗?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七日重庆《新蜀报·十日国际》第十二期,原题为《亦石是真死了吗?》。

亦石,即钱亦石(1889-1938),原名城,字介盘,湖北咸宁人。国际问题专家。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上海战事爆发后,任国民党第八集团军战地服务队少将队长。著有《近代中国经济史》、《中国外交史》、《中国政治史讲话》等。

钱亦石是死于病,死于伤寒与赤痢,但他事实上是死于战阵,死于国事。

亦石的病是参加战地工作而得的,假使不参加战地工作不至于得那样的病,即使得了那样的病也能早期适当治疗,不至于便死。

想到这层,我对于亦石的死,比起别的朋友来,更有一番沉痛的感觉。因为亦石的挺身参加战地工作是由于我的介绍。

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死,而偏偏要死亦石呢?

我认识亦石是在北伐战役,革命军打到武昌城下的时候。

那时候他在担任国民党湖北省党部的重要工作,我们在武昌城下的南湖文科大学前身在清末称“方言学堂”,民国初年为“外国语学校”,后改为“武昌文科大学”。校址在武昌南湖。第一次见面,共同在一个地方工作了几天。他帮了政治部不少的忙,政治部也帮了省党部不少的忙。

在那时的武汉政府时代,我们接触的机会很多,然而在私谊上却很少接触。

我们在私谊上增加了亲密,是在共同在日本亡命的时候。

一九二八年的初头,我们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同住在日本东京,他很关心我,认为日本危险,不宜久居,要我离开。然而他很顺畅地离开了日本,而我却没有办到。

他从日本到苏联,在事前是告诉过我的。

他到了海参崴曾经写过信给我。

他到了莫斯科也曾经写过信给我。

他始终关心着我在日本的安否。

他从苏联回国,第二次又游历日本的时候,也冒着被宪兵和刑士注意的危险,到我住的地方来访问过我好几次。

他总是关心着我的生活,关心着我的安全。

那恳切的友情,现在想起来,都使我的眼睛要生出湿意。

芦沟桥事变发生了,我回到中国来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曾经热烈地拥抱过。

张发奎当时在担任浦东的防卫,感觉军队政治工作的必要,要我设法帮他组织政工队,我应允了他。而这政工队的组织,我认为非亦石负责不可,待我向他提出时,他也就应允了。

就这样在淞沪抗战的最高潮中,上海的一群爱国的文化人士便在亦石的领导之下参加了战地工作。

亦石所领导的政工队,是抗战发生以来的第一队,也是政治部复活的第一声。

然而亦石却为这工作的艰苦而得病而牺牲了!亦石也就成为了为抗战而牺牲的文化人中的第一人。

亦石之死,实在是国家的一大损失。

别的且不说,单就他对国际问题的研究,他的知识的渊博,见解的精当,实在是侪辈中的白眉典出《三国志·蜀志·马良传》:“马良字季常,……兄弟五人,并有才名。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良眉中有白毛,故以称之。”。

数年以来,国际变化波谲云诡,俨然象在播弄着一切的所谓国际问题专家。

每逢一次问题发生,令人首先想起的便是,假使亦石不死呀!

然而亦石死了!为什么象我这样的人不死,而偏偏要死亦石呢?

然而亦石是真正死了吗?

1942年1月24日

《娜拉》的答案

易卜生的名剧,处理妇人问题的《娜拉》,一名《玩偶家庭》,描写一位觉悟了的女性娜拉,离开了伪善的丈夫,抛别了她所不能负责的儿女,由玩偶的家庭里逃出来了。由被人所玩弄的木偶,解放为独立自主的人。

《娜拉》一剧是仅在娜拉离开了家庭而落幕的,因此便剩下了一个问题:娜拉究竟往那里去?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易卜生并没有写出什么。但我们的先烈秋瑾是用生命来替他写出了。

秋瑾在二十五岁前也曾经过一段玩偶家庭的生活。她家世仕宦,曾适湘乡王氏,并曾生子女各一人。但她在庚子那一年,似乎就和她的丈夫宣告脱离了。

她的女友徐自华为她所做的《墓表》上说:自以与时多忤,居常辄逃于酒。然沉酣以往,不觉悲歌击节,拔剑起舞,气复壮甚。所天故纨袴子,至是竟不相能。值庚子变乱,时事益亟,君居京师见之,独慨然太息曰:人生处世,当匡济艰危,以吐抱负,宁能米盐琐屑终其身乎?

这正是四十三年前不折不扣的中国的娜拉。她不愿以“米盐琐屑终其身”,其实也正是不愿和“不相能的纨袴子”永远过着虚伪的生活。她有《述怀》诗一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作的,但从那内容看来,似乎所“述”的就是这时会的“怀”。

又是三千里外程,故乡回首倍关情。

高堂有母发垂白,同调无人眼不青。

懊恼襟怀偏泥酒,支离心绪怕闻莺。

疏枝和月都消瘦,一枕凄凉梦未成。

这诗,在她好些悲歌慷慨的遗著中,我觉得,是最值得击节的一首。她的丈夫王廷钧是以捐纳出身,在北京做小京官,当然不是“同调”。她的“懊恼襟怀”,她的“支离心绪”,在毫无情爱的夫妇生活里面,正可以得到充分的说明。而且一方面目击着破碎的河山,一方面又有难于割舍的儿女,对于一位敏感而热情的女诗人,在她未能得到彻底解决之前,暂时只能借酒来作为逃避,这也是可以使我们谅解的。旧式的中国才女处到这样的人生悲剧,为伦常观念所约束,便每每自暴自弃,以郁郁终老。秋瑾的初年很显明地也就是这样的一位牺牲者。

但她终于以先觉者的姿态,大彻大悟地突破了不合理的藩篱,而为中国的新女性、为中国的新性道德,创立了一个新纪元。

她终于抛别了那种不合理的家庭,而清算了自己的“懊恼襟怀”和“支离心绪”。在四五十年前,中国已产生了这样一位勇敢的女性,单只这一着已经就足以使我们赞美,而毫不夸大的可以称之为革命家的。

但秋瑾的革命性并未止于此,她这位逃出了厨房的娜拉,并没有中途屈服,又逃回到厨房去。

至甲辰夏,遽脱所御章服及裳佩之属,悉赠诸芝瑛,向东赴日本留学焉。会中山先生方创同盟会于江户,以君抱负宏远,首邀之入会……日以物色人材为职志。江浙志士与君相识者,咸由君介绍入同盟会,而同盟会乃大张。间又与诸女士重兴共爱会,而己为之长。

这是陈去病陈去病(1874-1933),原名庆林,字佩忍,江苏吴江人。诗人,南社创始人之一。著有《浩歌堂诗钞》。所做的《秋瑾女侠传略》里面所叙述的秋瑾离开了家庭以后的初期情形。

我们单看她“脱所御章服及裳佩之属”,通同赠给她的女朋友吴芝瑛,也就活鲜鲜地表现暑一个女性解放者的面目了。秋瑾有《敬告姊妹们》一书,里面有这样一段相当巧妙的文字:唉!我的二万万女同胞,还依然黑暗沉沦耗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起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僻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镀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擦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儿是常常的滴着,生活儿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这些花儿朵儿好比玉的锁,金的枷;那些绸儿缎儿好比锦的绳,绣的带;将你束缚得紧紧的。那些奴仆,直是牢头禁子,看守着;那丈夫,不必说就是问官狱吏了;凡百命令,皆要听他一人喜怒了。

这在三四十年前不用说是很新鲜的文章,然而就在目前似乎也还是没有失掉它的新鲜味。目前有好些新女性,足儿是不小了,然而跟儿却是高了;头儿是不光了,然而发儿却是烫了,一切“玉的锁,金的枷”,一切“锦的绳,绣的带”,似乎仅仅改变了些形式和花样,只是“束缚”得更加摩登了。我们现在读到四十年前的先觉者的话,似乎也可以更发出一番深省吧?

大凡一个先觉者,在要打开一代的风气的时候,由于蓄意反抗,每每要表示得矫枉过正。秋瑾的爱着男装,爱骑马,爱带短剑,爱做慷慨激昂的诗,甚至连字改竞雄,都要充分地表示其男性,便是很明显的事例。不过她也并不是纯趋于感情的反抗,而故意的“裂冠毁裳”,她的革命行动却有沉深的理性以为领导。她知道女子无学识技能,总不能获得生活的独立,所以她便决心跑到海外去读书。她也知道妇女解放只是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中的一个局部问题,要有民族的整个解放、社会的整个解放,也才能够得到妇女的解放,故尔她参加了同盟会的组织。这些可以说都正是秋瑾的更有光辉的一面。她并不是感情的俘虏,而是感情的主人。她的热烈而绚烂的感情生活的表现,是有着理智的背光。唯其这样,所以她终能够杀身以成仁,舍生而取义,把自己的生命殉了自己的主张了。关于这一点,她的最亲密的女友如徐自华、吴芝瑛辈,虽然十分同情她,为她尽了表彰的能事,但却并未能了解她。她们所做的《墓表》,一面在替她叫屈,“哀其狱之冤,痛其遇之酷”,一面又在微微责备她不能明哲保身,“徒以锋棱未敛,畏忌者半,呜乎,此君之所以死欤?”似乎也就是所谓燕雀与鸿鹄之别了。

最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章太炎(1869—936),原名炳麟,字枚叔,淅江余杭人。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光复会创建人之一,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后任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大共和日报》主编。著有《章氏丛书》及其《续编》。的《秋瑾集序》,对于秋瑾也有“微言”,责备她“言语无简择”,“卒以漏言自陨”,而真以剑仙相期许。虽是出于“惜”,恐亦未必是出于真知吧?

秋瑾和徐锡麟徐锡麟(1873—1907),字伯荪,浙江绍兴人。光复会会员。一九零七年,与秋瑾等谋划在皖、浙两省发动武装起义。他率先发难,在安庆刺杀巡抚恩铭,攻占军械局。失败后被捕就义。通谋是事实,在当时曾经有组织地联络各地旧有的秘密结社,并编制光复军也是事实,因经验不足,致事机不密,此乃初期革命者之常情。然在革命初期总须得有一二壮烈的牺牲以振聋发聩,秋、徐二先烈在这一点上正充分完成了他们作为前驱者的任务。为革命而死乃是求仁得仁,何“冤”之有,亦何“惜”之有?

组织共爱会争取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组织。在秋瑾发动下,一九零五年由东京的中国留学生建立。一事又表现着秋瑾的理智活动的另一面。

这也表示着她并不是专以粗暴为豪的革命家,而是在革命事业当中,没有忘记女性所适宜于担负的任务的。我们请看她所翻译的《看护学教程》该书系节译,最初发表于《中国女报》第一、二期,后因《女报》停刊,遂未登完(或因未译完)。著者不详,或说是秋瑾在日本青山实践女校就学时的日文听课笔记,秋回国后翻译整理而成。

的序吧。

慈善者,吾人对于社会义务之一端也。吾国群理不明,对于社会之义务缺陷良多,独慈善事业尚稍稍发达。曩岁在东,与同志数人创立共爱会。后闻沪上女界亦有对俄同志会之设。会虽皆未有所成,要之吾国女界团体之慈善事业则不能不以此为嚆矢。它日者,东大陆有事,扶创恤伤,吾知我一般姊妹不能辞其责矣。慈编之译,即本斯旨。

观此可知共爱会的宗旨实和奈丁格尔奈丁格尔(Nightinale,1820-1910),通泽南丁格尔,英国女护士。

的红十字会相同。为准备“东大陆有事,扶创恤伤”而组织共爱会,而翻泽《看护学教程》,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东大陆有事,有何事耶?

最主要的不外是将来的革命之事。在从事革命之先,早有救死扶伤之念,而“责”诸“一般之姊妹”。秋瑾用心之缜密周到,实在是不能不令人感佩。

脱离了玩偶家庭的娜拉,究竟该往何处去?求得应分的学识与技能以谋生活的独立,在社会的总解放中争取妇女自身的解放;在社会的总解放中担负妇女应负的任务;为完成这些任务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牺牲——这些便是正确的答案。

这答案,易卜生自己并不曾写出的,但秋瑾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替他写出了。

1942年7月1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