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开封南门下边,驰来了一小队飞骑,向城上高呼,说他们是督师丁大人派来的,有重要公文递交巡抚。因为城门已经堵死,城上就用绳子把为首的一个小军官接到城上。那小军官自称姓张,名叫进忠,是丁启睿下面的一个把总。看他的腰牌,果然写着“张进忠”三个字。从他的盔甲来看,确是丁营的人。他还携有了启睿的令箭和给巡抚的一封书子。城上的军官向他略微问了几句话,就把他带到巡抚衙门。这时高名衡尚在周王宫中未回,黄澍和陈永福闻讯先赶来了。黄澍对于丁营的头面人物还知道几个,因怕其中有诈,就问他某人现在如何,某某人现在又如何。张进忠对有些人的情况对答如流,好像十分熟悉。也有些人的情况他不清楚,就说:“小人官卑人微,上边的事情多有不知,请老爷不要见怪。”黄澍问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又问他朱仙镇的战况。他说官军已将流贼包围,一二日内即可剿灭。大家听了都十分高兴。黄澍命人将张进忠带下去吃饭,休息,并将酒肉系下城去,对张进忠留在城外的十名骑兵好生款待。
张进忠离开不久,高名衡就回来了。陈永福和黄澍向他回禀了刚才询问张进忠的情形,并递上了启睿的书子。高名衡拆开一看,果然是丁启睿的字迹。信中说,他们正在步步得手,不日定可大获全胜,要开封守军固守城池,不要随便派人出城,谨防中计。
“好,好,”高名衡一面读信,一面高兴地自言自语。
一个仆人揭起半旧的湘妃竹帘,踱进来一位略带酒意的、态度潇洒的老士绅。大家赶快起立让座。这缓步进来的、胸前垂着花白长须的人物,是河南省士林中的有名人物张民表,字林宗,中牟县人。他的父亲张孟男在万历朝做过户部尚书,而他是富有学问,擅长诗、古文和书法的老名士。因为他的名望很高,所以巡抚和布、按二司等封疆大吏以及镇将陈永福,都对他十分尊敬。他上午也参加了每日照例在巡抚衙门的开封重要官绅“碰头会”,散场后被巡抚的两三位地位较高的幕宾邀到花园中饮酒赏花,限韵赋诗,刚听说丁督师差人前来下书,所以特从花园来看个究竟。他将丁启睿的书子看了以后,哈哈大笑,说道:“好了!好了!”随即望着陈永福说:
“陈将军,该你立功了。”陈永福说:“这次援军的主将是左昆山平贼将军和保定镇将虎大威将军,主要是他们立功,我不过固守省城而已。”高名衡仍然陶醉在刚才的兴奋中,说道:“是啊,左将军等立此大功,真不愧为朝廷干城。”张民表仍然接着刚才的话头,不客气地对陈永福说:“陈将军,我看你不如率领自己麾下将士,杀出开封,给流喊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更好?”陈永福是个十分稳重的人,一向不愿冒险作战,听了张民表的话,笑了一笑,说:“张先生不知,用兵之事诡诈多端。我手下只有几千将士,连新招收的算在一起也不过万把人,既要守城,又要出战,力不从心,还是守城要紧。”张民表甩甩手说:“可惜我老了,读书无用。如果我是将军,此正立功封侯之时,岂可坐失良机?”大家知道张民表的秉性豪迈,说话向来直爽,恐怕再说下去,陈永福会吃不消,便忙用别的言语岔开。
张民表又对高名衡说:“抚台大人,往日你说藏有名酒,请我来喝。我因为开封危急,酒兴大减,不曾一尝仙露。今日既有如此大好消息,晚饭我就不能不叨扰了。真有名酒以助诗兴乎?”高名衡笑道:“有酒,有酒。但是酒后得请老先生既要作诗祝捷,也请挥毫作书,留光蓬革。往日求先生写字,先生总说有事,不肯动笔,今日如何?”“今日我一定写,不但写字,还要写自己新作的诗。”高名衡便请大家都留下来吃晚饭。当时在座的除陈永福、黄澍外,还有几个官绅。其中有个绅士叫李光壂,这时也对张民表笑着说:
“张先生,今日既是在抚台大人这里即兴挥毫,也请赏赐光壂一幅如何?”“当然可以。你也是世家子弟,与我原有通家之谊。你知道我只是不替大商人写字,不替贪官写字,别的人,只要我酒后兴发,都可以写,何况今日不同平日,汴梁孤城即将化险为夷矣!”说毕,纵声大笑。
高名衡暂离客厅,走进签押房,亲笔给督师丁启睿写封复信,说“周王殿下与全城官绅父老望救情切,仁侯捷音”。还说“已备有犒军粮、银、牛、酒诸事,一俟贼退,即便送上”。他命人将朱仙镇来的下书把总叫来,亲自问了几句,将书子交他,又厚给赏赐,打发下书把总趁黄昏率领他的一小队骑兵动身,绕道回去。
这天晚上,巡抚衙门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所有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黄澎和陈永福比较克制。饭后,李光壂向坐在他旁边的陈永福轻轻问道:
“镇台大人,尊驾今天酒喝得不多,颇亏海量。依大人看来,左将军们一定会打个大胜仗么?”陈永福神色阴沉地回答说:“骑着毛驴看账本,走着瞧吧。目前对朱仙镇的好消息只能相信一半,那一半要靠开封百万官绅军民的运气了。”二十日这天夜里,情况比昨日更加危急。左良玉和杨文岳都到水坡集寨内了启睿那里开会,依然毫无结果。会后,他从水坡集北门出来,怀着一肚子闷气和疑虑,到自己的阵地上巡视一阵,然后转回他的大帐。尽管左良玉的中军大营外边挖有壕沟,又有临时筑起的土寨和小的碉堡和望楼,但在左良玉的大帐外边,面对义军方向,临时又筑起一道土墙,以防义军逼近时会有流弹飞来。在他的大帐周围搭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军帐和窝棚,岗哨密布,战马成群,但是整个这一片老营所在地肃静无哗,半轮月光下人影匆匆走动,帅旗招展,偶有战马嘶鸣和咀嚼麦秸或豌豆秆的响声。他在辕门外下马,向左右环顾一眼,一语不发,大踏步走向大帐。在大帐外和辕门前值夜的士兵们惊骇肃立,亲将们分两行屏息叉手,直到他走进大帐,才敢自由活动。那些迎接他的亲将们虽然肃立在路两旁寂静无声,却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暗藏着许多疑问,同时偷偷窥探着他的脸色,希望从他的脸色上判断大军的前途吉凶。
在历年作战中,左良玉同张献忠打过多次,同罗汝才打过几次,同张、罗两家组成的联军也打过。尽管崇祯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国轻敌中伏而吃过败仗,但是除此一次外他总是每战必胜,所以已经不把献忠和曹操放在眼中。他承认献忠用兵狡诈,十分勇猛,但是他看透了献忠在狡诈中有粗疏,小有胜利就骄傲起来,粗疏的地方更多。他专找献忠粗疏的时候猛然进攻,将献忠打个大败。他看透了罗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无大志,所以用兵上不能从大处着眼,只玩弄小诡诈,也不敢打硬仗。如今在他的心中视为劲敌的只不过李自成一人而已。他虽然实际还没有同李自成较量过,但是对于李自成进人河南两年来的各种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肃,纪律严明,兵强马壮,他完全清楚。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较量,采取避战态度。此次奉皇上严旨,同了启睿、杨文岳联营援汴,却不能到达开封近郊,又不能抢占朱仙镇,不得已退驻水坡集,贾鲁河上游被截断,既失地利,又缺人和,败局已经显然。今晚会议之后,他完全丧失了取胜念头,而只是想着如何能够多支持数日,不要败得“倾家荡产”,连老本赔光。只要老本不光,他就可以重新恢复,而皇上也不敢对他治罪。
进到大帐以后,左良玉颓然坐下,他很想顿脚长叹,然而他没有,甚至他不肯在脸上流露出过多的苦闷神色。他的儿子、二十六岁的副将左梦庚,随即同几个亲信的重要将领进人大帐,肃立等候,想知道他与丁督师和杨总督会议结果。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向他们轻轻挥手。大家明白必是会议又一次毫无结果,不敢多问,互相望望,肃然退出。
一名把总职衔的奴仆端进来半盆水放在他的面前,蹲下去替他脱鞋。左良玉将脚向后缩去,望着浑水,说道:
“如今将士们连吃的都十分欠缺,还洗什么脚啊!”奴仆说:“大人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了。天气炎热,大人还有脚气,不管水多么困难,也不能不让大人洗一次脚啊!”左良玉严厉地轻声吩咐:“端走!饮马去!”这个奴仆不敢再说话,将水盆端出大帐。随即左梦庚又进来了。
左良玉猜到儿子必会再来,但是他神色严肃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左梦庚用眼色使两个在帐中侍候的亲兵退去,然后走前一步,恭敬地小声说:“大人,如今处境不妙,人心惶惶,众将都想知道大人与丁、杨两位大人会商之后有何决策。”左良玉轻蔑地冷冷一笑说:“他们还能拿得出什么决策!”沉默片刻,他又说:“你告诉众将,请大家努力苦撑数日,不要负朝廷厚望。数日之后,我自有主张。”“是,孩儿去传谕众将,不过,大人,倘若军心瓦解或丁。杨两军逃走,我军想苦撑几天,怕也很难。”“老子心中明白,你不用多言。”“已经快四更天气啦,请大人赶快休息一阵。”左良玉见儿子正要退出,忽然说道:“梦庚,老子今日处在嫌疑之地,你可清楚?”左梦庚有点吃惊,小声问道:“难道丁、杨两位大人会怀疑父帅对朝廷的赤胆忠心?”良玉望一眼帐外,感慨地说:“看来他们中了瞎贼的计了!”“大人此话怎讲?”“我们左营的士兵被闯贼俘去之后,用酒肉款待,全都放口,连兵器也都发还。丁、杨的士兵被俘之后,有的被杀;那些饶了性命的,有的割去鼻子,割去耳朵,还有的剁去一只手,然后放回。纵然是三尺童子,也都知道这是瞎贼的挑拨离间之计,不会上当。……”“大人,难道了、杨两位大人不知是计?”“在今晚会议中间,谈起此事,虽然他们也说这是闯贼的挑拨离间,可是又两次提到贼兵破商丘后对侯府派兵保护,百般照顾,好像故意试探老子。他妈的,老子为朝廷血战十年,升为大将,又因战功拜为平贼将军。他们故意对我提这话是何用意?这不是对我有猜疑之心么?”左梦庚劝解说:“请大人不要生气,也不必介意。只要我们一心报国,何惧猜疑?”左良玉沉吟片刻,说:“刘忠武至今未回,使我放心不下。”左梦庚说:“也许被暗贼留住不放,在战争中也是常事。”“哼,没有那么简单!”左梦庚一惊:“大人……”左良玉叹口气说:“你自幼随我作战,已经升为副将,竟然少一个心眼儿!”左梦庚慌忙说:“儿子确实无知,料事不周。”左良玉说:“你想,李自成这狡贼将你妹妹劫去,作为他自己义女,百般优待,必有深的用心。刘忠武既非有名战将,也非我的亲信,瞎贼留他何用?我担心的是瞎贼将他叫去,好言哄骗,然后命他带书给我。瞎贼也会命他拜见你的妹妹。你妹妹年幼无知,看见他以后必会伤心哭泣,然后按照闯贼的意思修书一封,命他带回。我不是担心他被留在贼营,倒是担心他带着李瞎子和你妹妹给我的两封书信,说不定还有什么贵重礼物,回来时被丁、杨二营的游骑抓去,使我跳进黄河洗不清,岂不受冤枉的窝囊气?”左梦庚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忽然冲口而出:“啊呀,大人!”“什么事?”“大人所虑很是。孩儿听说,有人仿佛看见,保定兵在昨日黄昏后抓到了一个什么人,后来不知下文。”左良玉:“果有此事?”左梦庚:“此事不假,只是后来没有再听到一点消息。”左良玉沉默片刻,对儿子说:“明日暗中打听,弄清是不是刘忠武给保定兵抓去了。”“是,大人。”左良玉轻轻叹口气,神色苦恼地低声说:“皇上多疑,又惯于偏听偏信,喜怒无常。我们同丁、杨两军在水坡集决难取胜。将来丁、杨二人为要推卸战败之责,必会诬奏我们左营同闯贼暗中勾结,不肯实心作战。”左梦庚:“大人,这一手倒要提防。”左良玉淡然一笑,不用说话。他心中明白:在这样朝纲不振的乱世,他只要手握重兵,谁对他也奈何不得。
左梦庚不明白他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劝他赶快休息。他挥手使儿子退出大帐,然后沉思起来。过了一阵,他将一位帮他处理机密事项的中军刘副将叫来,小声问道:
“你派人两路刺探军情,今日有何变化?”刘副将恭敬地小声回答:“往许昌方面去的五个细作只回来两个,一个走了大约四十里远近,一个走了三十里,都没有看见贼兵;询问百姓,也都说未见贼兵。往花县、通许方面……”左良玉:“往许昌的路上还有三个细作没有回来?”“是,大人。他们大概去的远,尚未赶回。”“好,你说说杞县、通许方面。”“昨夜分头派往杞县和通许方面的五个细作,今日黄昏后都回来了。这一带有贼兵游骑出没,百姓哄传将有闯贼数万大军开到杞县,以防官军逃走。”左良玉说了句:“明日再探!”挥手使刘副将退出。不到时候,他不肯对左右人泄露他的打算,只是想着三军之命系于他一人之手,在心中说道:
“我不能困守此地,等着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