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鬼木客:叶广芩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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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你我他苍茫,大地无踪影(2)

老谢犹豫地说:“不行就跑一趟?”

顾明说:“二十多年了,那地方的人早散了,机构都撤了,你去了找谁呀。”

老谢带着哭腔说:“那你说怎么办?”

顾明说:“我看算了。”

老谢说:“算了?那怎么行!”

顾明说:“不行又能怎么样,咱们也变不出个结婚证来。”

老谢说:“你行我不行,我非把公证弄到手不可。”

顾明生气地说:“你有本事你就弄,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闲的。”

老谢说:“你对国家的法律是什么态度,怎么叫吃饱了撑的,这可是咱们俩的事,我这么干是为了咱们俩。”

顾明说:“现在想起结婚证来了,早干吗去了?”

老谢说:“这话我倒要问你。”

小安给老谢倒了一杯水,示意顾明少说两句。

顾明说:“我不管你什么结婚证不结婚证,明天我要出差上吉林,开会。”

老谢说:“又是研究精神病?”

顾明说:“那当然,我还能研究什么。”

老谢问还有谁去。

顾明说:“小安也去。”

老谢说:“你去开你的会,我无论如何得把结婚证找出来,哪怕钻天人地,掀地挖墙也得找。”

顾明说:“你还真把它当个事啊,不就两床毛巾被么,我给你买回来就是了。”

老谢说:“到现在了你怎么还在犯糊涂,毛巾被的意义已经退到次要地位了,要紧的是名分问题。”

顾明问什么名分。

老谢说:“夫妻名分,没有结婚证,我和你算怎么档子事!”

顾明说:“什么怎么档子事,你妈和你爸当初也没结婚证,不也名正言顺过了一辈子,最后双双进了火葬场。”

小安接过他们的话说道:“证不证的没劲,我的不少同学没领证就在一块儿过了,也过得挺好,不领证彼此都有相对自由,前进不成尽可后退,机动灵活。”

老谢说:“你们那是现代派,是未婚同居,丢死人了,单位和政府都不会支持你们这样做。”

小安说:“既然没人认可你们的婚姻,那不更简单了,你们就是大龄未婚……壮年哪,可以登记去结婚,也可以重新找对象。多好的事啊!”

顾明嘿嘿地笑。

老谢说:“越说越不像话!”

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在练扇子舞,老谢在其中老心不在焉,错了好几回。教练点了她几次,仍跟不上趟。旁边的宋大妈问她是怎么了,老谢说是头疼。

宋大妈说:“你成天守着大夫,还怕头疼,让你们家顾大夫给看看就行了。”

老谢说:“再别提那个大夫了,现在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了。”

宋大妈说:“又出差啦?”

老谢说:“可不,上吉林了。”停了一会儿老谢又说:“宋大妈,您在街道干了一辈子,您说这两口子要是没结婚证该怎么说呢?”

宋大妈说:“这很简单,就是非法同居呗。”

老谢说:“要是有结婚证,丢了呢?”

宋大妈说:“哪儿丢哪儿补。”

老谢说:“要是补不来呢?”

宋大妈说:“补不来就让原办单位照档开个丢失证明。”

老谢说:“要是证明也弄不来了呢?”

宋大妈说:“要是连证明也弄不来就说明没这档子事,什么结婚都是瞎掰,不受法律保护。”

老谢听宋大妈这一说,越发觉得事情的严重了,眼睛就有点发呆。她真后悔,以前怎的对这张小纸片就没重视起来呢?没了这张纸,敢情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不算数,有了孩子也是私生子,甭管这孩子是上了大学还是正在吃奶。

老谢快快地走回了家,没做饭,扑在床上想心事。

她突然感到很危险,很可怕,既然她与顾明的婚姻没有结婚证来作法律保证,那么彼此就是自由的,都有再选择的权利。她已经退休,是个黄脸婆,家庭妇女,选择和被选择的机会于她几乎是零,但顾明可是主任医生,事业、前程正如日上中天般地辉煌,他满可以再找个在各方面胜过她一百倍的女人……那个老往家里跑的年轻医生小安,怕也不是个安分货色,她看顾明时那个眼神,现在让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偏偏的是她和顾明一块儿出差,他们这是第几回了……年龄相差太大,大怕什么,这是新潮,现在的时髦女郎哪个不是傍个老头子,再说了,老牛爱吃嫩草,保不齐顾明就有那心思。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这里边说不定已经有了什么事了,你看他对结婚证的态度,不急不恼的:要不就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是结婚证算了还是这场婚姻算了?当然是后者,他巴不得算了呢,这都是那个姓安的灌输给他的:前进不成尽可后退,机动灵活。她与顾明几十年的夫妻原来是一直处于机动灵活状态,人家都抱琵琶另有别弹了,自己还蒙在鼓里铁了心思一条道走到黑呢!傻,真傻。傻透了!

老谢在床上翻了个身,进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仔细想,她好像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结婚证,当初上办事处登记,她因为是铁姑娘队的队长,要带着大伙挖渠,为创造连战七十二小时不下火线的记录,结婚证是领导委托女文书替她代办的。失策,太失策!那时候太年轻,太轻率……一切都是想当然。既然是这样,那么结婚证是否存在过就应该打个问号了。结婚证的有无,最清楚的当数顾明,说不定从那时起,他就作了机动灵活的打算,难怪自己在翻天覆地地找证的时候他总是幸灾乐祸地唱:“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果真是“谁提防”啊,原来二十多年前这神兵就埋伏好了……还骗她什么老太太要拿它糊窗户,那全是障眼法,扯淡!

老谢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骨碌坐起来,对着墙上她与顾明的黑白结婚照越看越不是味儿。

照片上的她憨憨地笑着,而顾明却抿着嘴别有所思。

老谢自言自语地说:“敢情我现在才明白。”

老谢有老谢的办法,她决定到办事处再办一个结婚证,那样就等于给这个家上了保险,不怕有变故了。至于什么二十五年啊,什么毛巾被啊,都顾不得了,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现在要的是雪中送炭。

到了办事处,办事员告诉她,现在结婚登记手续已经交到区里了,归区里管。老谢又赶到区里,区里人说这很简单,只要双方单位开出介绍信就行。

老谢问:“就这么简单?再不要其他?”

办事员说:“不要其他,对了,要两人的合影照片,贴在结婚证上用。”

老谢说:“这好办。”

从区政府出来,老谢很高兴,老谢认为这事不成问题了,让单位开个介绍信这再容易不过了,他们单位连脚气这样的事都能开证明,给她开个结婚的条子还不是小菜一碟。更何况她和顾明的情况谁都知道,就是重走一遍手续罢了,当然,跟领导打个招呼是必要的。

老谢跟领导一说,几个领导听了都乐,说这事还真新鲜,不过不是什么大事,让办公室小李给开个介绍信就是了。

领导老张说:“这么说我回家也得找找结婚证去,天知道我那个证在哪儿塞着呢,原以为是一张纸的事,没想让老谢一说还很重要。”

老赵说:“我那个证早就没了,十年前两口子打架,我们那口子一赌气,给撕了,撕了就撕了,谁也不能说我们不是两口子。”

老谢说:“当初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尤其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人格的承诺比一张纸要贵重得多,想着结了婚就不会有什么事了,但以现在的观念来看,就得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了……”

房间里还有几个同事,大家一听老谢要“结婚”,就闹闹嚷嚷起着哄地要吃喜糖,还有一个当下就登记给老谢凑份子,把一切闹得跟真的似的。

老谢说:“你们起什么哄啊,我们都老夫老妻了,就是补个手续,别瞎闹!”

人们说补手续也是结婚,该好好热闹一下。大家嘻嘻哈哈地逗着老谢,拿补手续这件事开心。

没想到,老谢的好心情在办公室小李那儿遭到了彻底打击。

小李点着介绍信说:“这初婚还是再婚一栏怎么填呢?”

老谢说:“当然是再婚。”

小李说:“说再婚,那前边就是离婚了,离婚也得有离婚证啊。”

老谢没有离婚证,老谢傻了眼。

小李说:“那就填初婚吧。”

老谢不干了,老谢说:“填初婚我的女儿怎么算呢,难道我是未婚先孕么!”

小李说:“您女儿都二十多了,科学的说法您应该是单身母亲。”

老谢一听火了,无论是未婚先孕还是单身母亲,她都不能接受。

小李把介绍信一推说:“您自个儿填吧!”

老谢什么也写不出来。

老谢病了,几天没去练扇子舞了,一天到晚精神恍惚,看着墙上她和顾明的结婚照嘴里哼哼叽叽。女儿从学校回来,看她妈只是唱“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就有些着急,不知她妈犯了什么病,大气不敢出地小心伺候着。

顾明出差回来的时候,女儿正在厨房给她妈下挂面。女儿见了顾明说:“爸。您看看我妈吧,怎么都成了横路敬二啦。”

顾明进到卧室,见老谢正发愣,就说:“还是为那个结婚证,你有完没完哪?”

老谢不理顾明,眼里有泪光在闪。

顾明说:“你成天在家泡着,憋也憋出病来了,明儿还是出去找点事做吧。”

老谢说:“要出去也得把结婚证补上再出去,要不我闺女名不正言不顺。”

顾明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看你快成精神病了,症状赶上我们那个跳芭蕾的了,一根筋往死里转,转得出不来了。”

老谢指着墙上的相片说:“你看看你那德行,皮笑肉不笑的,跟《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似的,照相的时候你心里想的什么,别当我不知道!”

顾明说:“你说我心里想什么了?我哪儿知道照相的时候我想什么了。我刚回来,你就找茬儿吵架,真没意思。”

老谢说:“是我没意思还是你没意思?”说着站起身叉着腰站到了顾明对面说:“你给我老实交代,第一你到底领没领过结婚证?第二你跟那个姓安的究竟是什么关系?”

顾明直往后退,他哭笑不得地说:“都什么年纪了,你还吃醋。”

老谢说:“那是因为没有结婚证。”

顾明说:“没有结婚证能怪我吗?”

老谢说:“不怪你怪谁?你心里最明白。”

顾明说:“我不明白。”

老谢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顾明说:“比精神病还精神病,明天我得给你开张入院通知书了,好好修理修理你。”

老谢冷笑一声说:“这才是你的心里话,你想跟那个姓安的一块儿修理我,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来吧,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女儿端着面跑进来,让母亲消消气,先吃饭。

老谢不吃,将一碗面都拨拉到了地上,大叫着说:“日子都不过了,还吃什么饭!”

顾明说:“不过就不过,为个结婚证,你能把人给逼死,没证就没证,咱们俩没关系就没关系,你爱是谁就是谁!这些日子你把人整得也够呛了,一切随你的便吧!”说着上去就将墙上的镜框摘下来,啪地摔在地上。镜框在脆亮的响声中破碎。

女儿赶紧蹲下来收拾碎片,说:“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是怎么了?”

老谢说:“怎么了,你问你爸爸,对了,他是不是你爸爸还得两说着呢。”

女儿扑哧一笑说:“他要不是我爸爸,您怎么说哇?”

老谢说:“他骗我,这么些年了,原来压根就没有结婚证!”

顾明说:“我骗你干吗,我哪儿有结婚证,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你说你突然转了哪根筋。”

老谢说:“我睡醒了,我睁开眼睛了,我的法律意识复苏了,我学会保护我自己了!”

顾明说:“你以前也没闭着眼哪。”

老谢说着说着就哭了,老谢觉着很委屈。

这时,女儿拿开相框后面的木板,取出垫在后面的纸,打开一看竟是老谢和顾明的结婚证。女儿说:“妈,您别闹了,您看看这是什么?”

老谢两口都怔住了。

老谢拿过证来捧在手里百感交集:“……就为了这张纸,为了这张纸……”

顾明说:“谁想到你妈没糊窗户给夹到这后头了,真是‘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啊。”

女儿说:“不是您摔它还发现不了呢。”

顾明说:“闺女,你将来的结婚证可得千万收好了。”

女儿说:“我差点儿当了私生子。”

老谢哭笑不得,一脸尴尬,一个劲地说:“怎么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