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性!”我狠狠地说,“你的衣裳有股卫生球味儿。”
“你不要挑三挑四地不平衡,将来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满是卫生球味儿的衣裳嫁出去,你等着,早晚有这一天。”
毓崧推着车走了,哗哗的车链声消逝在门口,我在窗前坐了一会儿,无聊地看几只雀儿在树间上上下下,后来就开始为母亲缝制小棉垫子。这用旧布拼制的布垫,对大小便失禁的母亲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物件,小垫子两天就要拆洗,以保持清洁,还要预备下几块干软的,以随时替换,这样一来,缝垫的任务就很繁重,这个活又必须由我来干,所以我的业余生活大部分时间是缝棉垫,拆了缝,缝了拆。
这天晚上,母亲睁大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出了忧虑与不安。从没见过病中的母亲有过这种眼神,我很害怕,怕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我斜倚在母亲床头,轻声呼唤她,她不动,依旧是那样看着我。窗外是邻居电视喧闹夸张的武打声响,是刘婶家溢满全院的醋焖肉的香味儿,是西屋两口为打牌而拌嘴以及他们孩子的尖锐哭声……
我盼着毓崧快回来。
11点,我听见车响,奔出门去,果然是毓崧,我说:“你快来看看妈。”
“妈怎么了?”他变得很紧张。
“我觉得眼神不对劲儿。”
毓崧支了车子,三步两步来到里间,来到母亲床前仔细看母亲的眼睛。“好好儿的嘛。”他说。
“怎么会好好儿的,刚才……”我闭住了嘴,母亲无神又散乱的眼光投向顶棚以外的无限远。“刚才她不是这样子。”
“刚才是什么样子?”
“有感觉。”
“那是你的想象。”
“怎么会?”
“就算刚才有感觉,现在呢?”
“……”
我问他朗诵辅导课上得怎么样。
毓崧说还行,老师到底是戏剧学院科班出身,有实践也有理论,说着拉开架式念了一段怪模怪样的台词,他问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
“你没觉得我用气的方式发生了改变?”
“没有。”我冷冷地说。
“我想你大概连意思也没搞懂。”
“我从来也没想把这狗屁不通的台词搞清楚。”
“露怯了不是,它是哈姆雷特的台词,出自一代戏剧大师笔下,你却说狗屁不通。”
“大师也有狗屁不通的时候,包括辅导你念词儿的什么梦,脑袋都进了水。”
“不跟你说话。”毓崧转身去收拾他的床铺,“你最近很不对劲儿,是不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你才进入了更年期!”我回敬了一句。
“这两天你老想跟我吵架,”毓崧在我面前毫不避讳地脱得只剩下三角裤,“我猜你们织的袜子又积压了,动员大伙出去推销,就你们生产的那些穿在脚上老往前蹿的前进牌袜子倒真没辜负前进厂的名声,其实这样的厂早该倒闭了。”
“厂子倒闭了我们吃什么?于你有什么好处?”
“转产哪!”他盯了我一眼说,“引进外资。”
“想得美。”
“不想连这美也没有。”
三
我梦见自己在陌生的胡同里走,周围是黑夜,有依稀的小灯,有稀奇古怪的面孔,杂交的玉米长在房顶上,哗啦啦作响。人们向我指指点点,发出哧哧的笑,有吃食摊,我很饿,走过去却没有钱。摊主将一块烙成死王八肉色的饼在我眼前晃,我说这不是饼,是木乃伊。我看见摊主使用的钱是我们车间的领料单……母亲在街口站立,贵妇人一样的金光灿烂,我喊她,她不理,我想那不是母亲,却又见毓崧和她站在一起,表情冷漠地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是啊,我究竟是谁?
一时我迷糊了,回答不上来他的质问。
那些可怕的面孔围拢过来,我惊恐四顾……
我为何如此孤独?
四
肖小梦已经成为我们家近期的主要话题,看得出,那位差点儿得“飞天”奖的明星已牢牢地占据了毓崧的心。
“她说了,”毓崧将肖小梦替换为“她”,这使我觉得有难以言表的感情成分在其中,“她说了,做主持人,我的名字得改。毓崧,叫起来不响亮也给观众留不下深刻印象。”
“连毓崧都留不下深刻印象,那我这毓英就更俗了,她给你改名的同时请考虑到还有一个孪生妹妹,也需一并修改。”
“她说我得改变说话时侧脸看人的习惯。”
“全方位暴露挨死打,这是你告诉我的,是你们舰艇作战的基本常识。”
“她说我的声音很有魅力。”
“我最烦魅力这个词儿,酸。”
“她让我练练美声唱法,增加嗓音的宽度、厚度。”
“我知道,就是让你练电视里潘长江唱的那首《我的太阳》。挺好,很适合你,我得给你买个黑皮钱包系在肚子上。”
“她人不错。”
“我没说她不好。”
“我跟她在一起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是爱情的初级阶段。”
“真的?”敏崧转过脸来看着我,郑重又认真,“你的话也许对,男人在感情上没有女人细腻。”
“你够细腻的啦。”我放下手中正缝制的小垫子,不耐烦地说。
“我只是一些粗略感觉,”毓崧甚至没觉察出我的挖苦,“你把这些感觉总结成了理性认识,爱情初级阶段……对,初级阶段……”
看着他那入迷的神情,我真后悔刚才“画龙点睛”地一点,在他与肖小梦的感情进程中我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是我反对他恋爱,不是我不高兴他娶亲,而是不应该和肖小梦那样的女明星恋爱,不能娶一个吃不下炒茄子的“外星人”回来。
“你明天问问肖小梦吃过炒茄子没有,只放油和盐的清水炒茄子。”
“问这干吗?”
“你一定要问。”
“很重要?”
“很重要。”
五
工厂的小姐妹中有个叫江苗的,是影视追星族,对影视圈的人熟得不能再熟了,当然这个“熟”也是单方面的,影视圈的人并不熟悉她。江苗善于搜集明星们的各类新闻,她不但知道谁谁的业务情况,还知道生活情况,比如谁谁跟谁谁正谈恋爱,谁谁在夜市上胡吃,不慎拉了肚子,体重减了三公斤等等。
我向江苗打听肖小梦的情况。
江苗说:“肖小梦,身高1.68米,体重59公斤,血型O,未婚,独女,爱好打游戏机,是个美人儿,美得不俗,演过《情洒天山》里的女工程师,演过《山那边》的女知青,还演过古装片《玉壶记》里的柳玉娘……是个戏路很宽的演技派演员。工作关系直接隶属市话剧院,父亲故去,曾是火药专家,母亲是医科大学教授,本人目前是二级演员,上月已申报了一级,还没有批下……”
我既没看过《情洒天山》,也不知道《山那边》,对肖小梦仍是对不上号。江苗说:“最近看‘来宝’香皂广告了吧?那个坐在秋千上悠来荡去的就是肖小梦。”
这回我想起了,就是每当电视剧演到关键时刻都要被她出来打断的那个女人,那美女穿着白长裙,亮丽地笑在阳光明媚的秋千上,淡粉的花瓣飘落在她的四周,她由秋千上走下,轻轻踏在一块如脂如玉的“来宝”香皂上……
“你知道做那个广告多少钱?”江苗问。
“多少?”
“两万。”江苗伸出两个指头在我眼前晃着。
我惊奇得合不拢嘴,这于我是天文数字,我一年的工资总额是四千,她荡荡秋千就是两万,一种不平衡的感觉油然而生。
江苗说:“你不服气不行,人家爹妈给了一张好脸蛋,这是天生就有的财富,你我都没这种福分。”
我想,与荡秋千荡出两万块的女人打交道感觉不会有多美妙,但毓崧却说她“还不错”,可见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特别是男人,单身的男人。显而易见,毓崧是爱肖小梦的,问题是她值得他爱么?
我坐在车间一隅的大木箱子上,心事重重地望着厂房顶棚,房顶上的玻璃已沾满尘土,灰蒙蒙看不出本色,正如我灰蒙蒙的心。头一次我为一个女人而烦恼,为一个与我毫不相干又息息相关的女人而烦恼。
江苗把她饭盒里的青笋炒肉片大方地拨给我,我竟然没有觉察。
六
这几天毓崧为准备考试很忙,每天都回来很晚,有时候是去准备功课,有时候是去接受肖小梦辅导。
我每天都可以在电视里不止一次地看到肖小梦,她还是坐在秋千上荡。正如江苗所说,她是个美而不俗的女人,没有那种让人酸倒牙根的矫揉造作,没有“唤天下男人都爱我”的傻妞气,这使我对她多少有些容忍。
一次,又有秋千在荡,我对毓崧说:“这是肖小梦。”
毓崧看了看电视说:“唔,是她。”
我说:“她并不好看。”
“比你好看,”毓崧说,“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你是否还嫁得出去。”
“她还没进门你就在嫌我了,”我的脸阴沉下来,一字一板地说,“告诉你,我哪儿也不去,我只和妈在一起!”
毓崧说:“你又上弦了,你就不能心平气和点儿?”
“你凭什么说她比我好看?”
“我说的是实话。”
“我不愿意听实话。”
“所以你是女人。”
我的事情一下变得很糟糕,进到里屋在镜子前呆立许久。镜子里是一张平凡得找不出任何特征的脸,两道下撇的八字眉,破坏了整个面部的和谐;一双细眯的眼也在重要部位不肯出力地轻描淡写;尖瘦的下巴毫不知趣地下垂,使脸愈发拉长;鼻梁下陷鼻尖上翘,甭说漂亮,连达到中等人的标准都有些勉强,难怪三十了还待字闺中,连亲哥哥也直言不讳地说我丑。
毓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用手指弹着我的后脑勺说:“甭照了,再照只能更伤心,我不嫌你就是了。”
“我要你嫌什么?”我转过身来对着他,“我又不会跟你过一辈子。”
“你要嫁不出去就得跟我过一辈子,”他笑着说,“我养活你和妈就是了。”
“让我跟小小梦在一块儿过?给她当陪衬人!与其这样我不如去当‘杂交玉米’!”
毓崧咧咧嘴说:“我可没说过要娶肖小梦的话啊。”
“现在不是你要娶她,而是她要娶你,你心里也美着呢,别当我不知道,名演员,教授女儿,多么难以抵挡的诱惑力……”
“随你怎么想,”毓崧说,“明天肖小梦请我们吃饭。”
“是请你吧?”
“是我们,你和我。”
“……”
“你去不去?”毓崧期待地望着我,“你要不去我也不去。”
“那何必。”
“肖小梦真的想认识你。”
“我也想认识她。”
“这不正好?”
“你问了她炒茄子的事?”
“没有。”
“肖小梦拉拢我是在为她自己扫清障碍。”
“她是诚心诚意请你,事情好像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
“你到底去不去?”
“去,干吗不去。”我坚定地说。
我从内心想结识一下这个能让毓崧动心的美人儿肖小梦。
定下来明天赴约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服装问题,我不想在肖小梦前显得寒酸掉价,就把柜子打开一件件找衣服。
毓崧看着翻腾得乱七八糟的衣柜说:“你是干吗呢?”
“找衣服。”
“你平时上班穿的衣裳就可以。”
“我总不能穿着工作服,带着一身汗味儿去见人家。”我用毓崧的话去顶他。
他没有理我。
找完衣服我又到刘婶家坐了一个晚上,并非与刘婶有什么可叙的友情,是请她们家才从德国回来的小三给我讲吃西餐的规矩。这就像打麻将,可以不玩,但不能不会;像跳舞,可以不跳,但不能不学一样,会而不玩不跳是超脱,不会而不玩不跳是十足的笨蛋。
七
饭店厚重的玻璃门隔断了外界尘世的燥热和喧嚣,清凉的气氛中款款迎过来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肖小梦。
毓崧把我们做了介绍,我上下扫荡着肖小梦,同样,对方那双弯月般的眼也迅速在我身上掠过,短兵相接的激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见到你很高兴。”肖小梦礼貌地把手平伸过来。
老掉牙的见面寒暄,电视里常见的,装扮得挺有水平,肚子里其实也没什么水儿。到底是演戏的出身,一招一式都透着“戏”味儿,把手平伸过来做什么,我又不是男人,决不会拉过来在上面啃一口的。我朝跟前那双手笑了笑,不经心地掉过脸去,虽只是一瞬,我却把那只细腻柔软的手看得清清楚楚:中指上带着绿玉,指甲修得考究染着透明的指甲油,透出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我敢说,这双手没洗过尿片子,没缝过尿垫子,那是一只只适合拿红玫瑰的嫩手,当然,那玫瑰也必须是摘掉刺儿的。
在餐桌前坐下来,我们彼此进一步做着细细的打量。我承认,在容貌上我与肖小梦无法攀比,但在气质上,我自信不会比她差。对方那名牌的衣裙,那保护得极细致的皮肤和那双修整得无可挑剔的细眉,无不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生活富裕舒适的人物,非织袜厂的女工所能抗衡。
肖小梦也在看我,有一阵竟到了失神的地步。我不怕看,爹妈给的长相,生活给的阅历,已写在这张并不年轻的脸上,明明白白,不必遮掩,所以,我坦然地吞蚀着对方的目光。
应该说此时毓崧很好地、充分发挥了他的主持人天才,他在两个各揣心思的女人间周旋,一边是情人,一边是妹妹,够他受的。他所论的话题很多,一会儿是阿拉法特访华,一会儿是足球联赛,这都不是女人关心的,两个女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吃饭时各人要各人的菜,我要了鱼,毓崧吃牛排,肖小梦只吃生菜。
“我得保持体型,”她说,“正在拍一部三十集电视连续剧,要半年,在形体上不能发生变化,那些场次都是打乱拍的,闹不好,人物在屏幕的感觉是正说着话,一转脸就变胖了。”
毓崧在哈哈大笑,我认为肖小梦说的这情景不值得他那样乐,这并没什么好笑的,其实让肖小梦老吃我们家的炒茄子她自然会保持体型。
肖小梦对我说:“你得多吃,看你瘦的,脸色也不好,你这样,血色素准上不了十克。”
我放下叉子的时候,有意让那叉与盘发出清脆声响,以对她这种以上对下的关心口吻表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