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我在当地人内田喜美子的带领下专程来到日本山口县向津具半岛,传说中的“贵妃东渡”就是渡到了这里。公路上有“杨贵妃故里”的指示标志,路边闪过叫“杨贵”的商店,闪过“杨贵妃”宾馆和名为“杨贵妃”的小酒店……按日本人的说法,这里是唐朝杨贵妃的终结之地。
我和喜美子来到半岛一个叫油谷町的小渔村,星期天没有出港,小渔船都泊在港湾。港边的场地上搭着帐篷,当地老乡出卖着各种吃食和海产品,原来今天油谷町的人在过“秋祭”,这个总共只有八千人的小镇很有生活气息,没有外人来,所谓的买与卖都在本地人中间进行,町的活动室里展示着妇女们的手工、缝纫、插花,展示着孩子们的画,还有陶瓷爱好者自己烧制的陶器,窑的名字是“杨贵妃窑”。女人们出售自制的“杨贵妃寿司”,酒也是当地土酒“杨贵妃酒”。这里有着久津自己的文化氛围——杨贵妃文化。
封闭的小圈子里突然出现了外国人,一时成了新奇,我说是从中国西安来的,更是稀罕得不行,长安城杨贵妃老家来的人,立刻有了娘舅般的亲切,不容分说拉到酒桌前喝酒。几口酒下肚,我才看清酒桌的形势,原来是町上几位老汉和主持者在这儿喝闲酒。明显的几位白头发已经喝高了,脸儿彤红,总是要说,总是要笑,见了杨贵妃家乡的人话就更多,内容也离不开杨贵妃,显示出收留过落难妃子的大度与骄傲……老人们的话已经含混不清,我也说汉语,于是双方都变得朦胧糊涂,就像扑朔迷离的贵妃东渡。有一点他们知道,现在从我嘴里流出的陌生语言就是当年杨贵妃使用的语言,听到我说话,就是听到杨贵妃在说话,不懂是当然的。
逻辑有些混乱,但是不无道理。
喝得脑子有点儿发胀,在他们的指点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东边庙里去找杨贵妃。金风送爽,碧海蓝天,糊涂的脑子里冒出些联不成串的诗句“……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一时竟搞不清楚现在是中国还是日本,是春天还是秋天。沿海边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庙门口的小卖部,小卖部门口蹲着两个与人一般高的秦兵马俑,一看便知,是出自临潼的复制,千里万里地运过来,也是不易。庙叫二尊院,供奉着阿弥陀佛和释迦牟尼两尊佛像,除了庙堂本身,整个院落完全是中国庭园风格,凉亭、穿堂都是红漆柱,斗拱飞檐,青砖墁地,连厕所也是中国式,写着男厕、女厕,看着让人感到熟悉亲切,毫无疑问,这些均是中国工匠所为。
引人注目的是院中伫立的汉白玉杨贵妃像,发髻高卷,步摇叮咚,侧身站立,面向大海,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将一片想象交给后人。这尊像和陕西兴平马嵬坡杨贵妃墓的石像完全相同,只是这个的脸庞要消瘦一些。像的制造者是西安美术学院,总监制和设计是西安文联副主席画家王西京,石头取自中国四川,是在西安雕好后运过来的。在隔山隔海的异国,在偏僻的日本渔村,看到熟识朋友的作品有种异地重逢的喜悦,是他们为漂泊海外的杨贵妃制造了一个家乡的环境,托出了乡人慰抚离乡孤魂的一片温馨。后来得知,久津的贵妃像的确要比马嵬坡的瘦些,一则是杨玉环马嵬坡死里逃出,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地来到日本,绝不会再像“温泉水滑洗凝脂”、“恃儿扶起娇无力”那般的雍容与娇嗔,必定是惊魂未定,一脸风尘的疲惫和落魄,瘦是理所应当的;二则,日本人将杨贵妃推举为世界三大美女之首(另外两美女不知为谁),他们心目中的美人是娇小玲珑,单薄消瘦的种类,倘若把马嵬坡那个肥硕滋润的贵妇照搬过来。这边大概不能接受,这也是王西京们煞费苦心的地方。
见到了二尊院的住持田立志昭,他介绍说这所寺院始建于恒武天皇御宇延历年中(782至804年),距离大唐天宝轶事时间相差50年。田立长老拿出二尊院55世住持惠学长老在明和三年(1776年)记录的文献给我看,文献年代不久,墨迹清晰,内中介绍了安禄山造反,唐玄宗被迫西逃,至马嵬坡六军不发的大致经过,谈到处死杨贵妃时说:“高力士将贵妃引至佛堂前,缢杀。将其尸体横陈车上,置于驿站院中,令六军总领陈玄礼等人见之。大军既发,玄宗泪透红绞,随军往蜀地而去。陈玄礼见被缢贵妃并未真死,气息有所和缓,念及玄宗的悲切,着人救之,后命下吏造空舻舟,舟中放置数月粮食,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唐天宝十五年七月,唐土玄宗皇帝的爱妃杨贵妃乘空舻舟漂泊到本村唐渡口,上岸不久后死去。里人捐资葬于本寺境内,千余年来凭吊者不绝。”
我在日本看到过另一份资料,说是杨贵妃在久津隐姓埋名,改“杨”姓为“八木”,也有说改为“杨贵”的,给后人留下了“久津出美人”的佳话。1963年日本一个女人拿着家族文件在电视台宣称,她就是杨贵妃的后裔。神奈川的称名寺,至今保存有杨贵妃使用过的玻璃珠帘。今年初,我到京都泉涌寺拜访,为的是给周至的涌泉寺寻找对应。周至的涌泉寺在隋唐时代是仙游寺的下院,属皇家寺院。及至到了京都的泉涌寺我才知道,泉涌寺的前身也叫仙游寺,至今仍是皇家寺院,里面供奉着杨贵妃观音像,据说这尊像成于唐代,雕刻者见过杨贵妃本人,所以形神极似,如今是日本国宝级文物。我看那像,的确是美得让人炫目……
各式各样的传说,各式各样的证据,一时将人搞得眼花缭乱。
但是中国传统认为,贵妃之死是毫无疑问的,《旧唐书》记载,“安史之乱”后,唐玄宗之子李亨继位,是为肃宗,玄宗被奉为太上皇。太上皇回驾长安,密命(将贵妃)改葬他所,最初埋时以紫褥包裹,再葬时肌肤已坏,惟胸前香囊犹存,内侍献上,太上皇悲哀。应该说对这段历史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可是人们不满意,就千方百计从这一事件中寻找漏洞。最先提出疑问的是白居易,可以说白居易与杨贵妃是同时代的人,他创作《长恨歌》的时候距离事件的发生不过50年,有些当事人还活着,许多说辞还是鲜活生动,有根有据的。通过《长恨歌》,诗人向我们提供了不少马嵬坡以外的信息。
2000年以后,我在陕西周至县挂职任副书记,听到不少有关白居易在周至仙游寺创作《长恨歌》的传说,白居易29岁中进士,36岁被委任到周至县作县尉,用现在的话语来说是位主管政法的副县长。在周至,他有许多朋友,来往比较多的有隐士王质夫和周至籍进士陈鸿。有一天,三个人在傥骆道北口骆口驿东边的仙游寺喝酒,那是一个黄昏,暮霭正缓缓升起,几个人站在岗上向北望,渭水一线北流,马嵬驿在尘寰中模糊难辨,杨玉环墓在天幕下悲悲切切,谈及那场变故,犹如昨日,王质夫建议白居易将这件事写下来,认为,只有白居易的才学才配得上写这样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白居易当下慨然应允,后来,便在仙游寺写了著名的《长恨歌》。《长恨歌》写成,风火一般在世间传播开来,有人在皇帝面前状告白居易“曲意诬蔑先皇,诽谤朝廷”,要求治罪。幸而有明智之士反驳说,“若以优秀诗歌给诗人定罪,恐影响大唐国威”。皇帝唐宪宗深以为是,对白居易不予追究。
日本人说,白居易在《长恨歌》里为贵妃东渡埋下了伏笔,久津贵妃墓前的介绍就明确提到了这一点。“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山中绰约多仙子,其中一人字太真”、“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等等,连夜半夫妻间的悄悄话也是从日本托人捎过去的,以证明“太真”的不虚。
如果说陈玄礼造空舻舟将杨玉环送至海上是真,那么杨贵妃从马嵬坡奔至海边所走的道路只有一条——傥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