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阳往下走,傥骆道由高山转人了逐渐低矮的丘陵。过新化、长坝,路边有不少高大树木,多在数百年以上,以银杏和槐为主,成为古道的标志和见证。道边种树是中国古来的习惯,尤其是山中的道路,经常遭山崩水毁,必要时要用木料修整通行,为就近取材,也为过路人马避免日晒之苦,周秦时代就有在路边植树的规定,宋徽宗时更下明文“指挥所属知县、令丞劝谕乡保,遍于驿路及通州县官路两畔栽种杉、松、冬青、杨、柳等木”,南宋时在蜀道南段道旁也是广栽松树,南宋庆元三年,武连县令何琰曾在蜀道上立过《种松碑》。“明代剑州知州李璧主持栽植的以‘翠云廊’为名的数十万株参天巨树,至今仍以其雄姿浓荫,乐利行人,成为蜀道上的胜景之一”(李志勤等编撰的《蜀道话古》)。我在日本广岛,上街买菜,要沿着一条不宽的街往南走,路边常有被保护得极好的古松,有牌标明这条道曾经是日本的“山阳古道”,山阳道从京都一直通到下关,近千公里长。我对古道有兴趣,开着车沿着山阳道走,路边老松随处可见。在下关海边,也就是在山阳道的终点,蒙蒙细雨中,我竟然踏上了当年“李鸿章散步小路”。这条小路把我引到了一座叫做“引接寺”的寺庙,是李鸿章到日本下关上岸的居住地,小路的尽头是“春帆楼”,一个旅店兼饭馆的老旧建筑。1895年4月17日,李鸿章在春帆楼里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春帆楼外也有大松树,表明古道已经到了尽头……不说那让人肚子疼的条约,就说那些树,无论中国或是日本,它们都是和古道伴生的。
傥骆道走出华阳的部分,那些苍劲的古树还顽强地显示着它们的生命力。银杏树又称帝王树,在秋阳的照耀下,一片明黄,亮丽得如一面面旗。就是在这条古道上,在帝王树们的注视下,惶恐地奔走过唐朝的两位皇帝和他们的嫔妃,奔走过疲惫而华丽的逃难队伍,那匆忙散乱的脚步和沉重的叹息至今响犹在耳。
德宗李适在建中四年(783年),因大臣造反,从骆谷逃往汉中,历史记载,建中四年十月,朱泚叛乱,泾原军倒戈于京城,德宗出逃奉天,“皇太子、王韦二妃、唐安公主及中人百余骑以从”(《新唐书》)。“既人骆峪,怀光以骑追袭,赖山南(汉中)兵以免。”前来救驾解围的是镇守汉中的大将严震,这个善战的四川盐亭人将叛军“击之而退”,救了李适一命。后来,李适将严震封为检校户部尚书,冯翊郡王,实封200户,以感激救命之恩。今在洋县四郎乡田家岭还有大庙清凉寺,为“严震接驾处”,现在是清凉寺中学。
唐德宗李适进入骆谷的时间是在冬天,秦岭气候向是“夏无酷暑,冬日极寒”,盛夏“太白积雪六月天”成为关中一景。在今天,我们乘着汽车进入老县城也要避开严冬季节,大梁上的冰雪要到来年五月才化,那些厚厚的冰让所有的司机望而生畏,那种寒冷不是谁都受得了的。唐朝的皇帝带着他的嫔妃、皇子、皇女们走在地冻天寒的老林里,前有险路,后有追兵,车用不上,轿也没法抬,谁也代替不了谁,金枝玉叶们面临着空前绝后的生死考验。
最先倒下的是李适的大女儿唐安,唐安是元妃王氏所生,和皇太子是同胞兄妹,为德宗之最爱。这位23岁的公主已经出嫁,逃难的队伍中还有她的丈夫驸马韦宥和一个小女儿,一家三口随着父皇穿林海跨雪原,被拖得气息奄奄。当时的情况是“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病中的唐安为了减轻父母的精神压力,挣扎着走出华阳,刚刚进入平坦地带,便再难以坚持。《旧唐书》载:“庚寅,车驾至城固,唐安公主毙。上爱女,悼惜之甚。”皇上要为公主造塔厚葬,大臣姜公辅上谏说“以山南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会归上都(长安),宜俭薄,以副军需之急。”德宗大怒,将姜公辅贬官,在城固为公主造一砖塔,于是,唐安公主便被葬在傥骆道道边的马畅镇,筑80米高大冢,后在此建寺,为唐安寺,将该冢称为“安冢”。人们说安冢实为空冢,德宗李适在返回长安当年就将唐安公主的遗骨迁回上都了,他不忍心自己的爱女一人孤单地被抛弃于傥骆之南,那条险峻崎岖,夺人魂魄的蜀道于唐德宗来说是太刻骨铭心,太可怕了,他认为,这样的路就连他女儿的魂魄也难以穿越,回长安是必须的。
《唐书》说唐安公主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平定淮蔡的功臣李诉,有人认为那个女儿非唐安所出,理由是公主虽“诏尚韦宥”,却“未克礼会而遇播迁”,直至薨。也就是说定了亲,还没过门,不可能有女儿跟随。贞元十五年,德宗将女儿追册为“韩国贞穆公主”,给公主赐谥号,唐安是第一人。
千年过去,1989年7月,建筑队在西安东郊王家坟电力职工医院外施工,无意中掘开了一座墓葬,叫来了文物部门,经考证为唐安公主墓。墓室中有墓志铭,两块方形的石板相合,四侧线刻牡丹花纹,盖上有“大唐故唐安公主墓志”九个篆字,墓志记述了她随父亲奔走傥骆道这件事情,与历史相吻合。这块墓志铭现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
今据西安碑林《集刊》刊出拓本,节录志文如下:
皇唐唐安公主,今上之长女,东宫之同母妹,元妃王氏所生也。(略)逮年甫有行,礼及厘降,锡之美号,是曰唐安。同姓诸侯,即开汤邑,高车使者,且择勋华,聿求令族,方系韦氏。属殷忧在运,銮跸时巡,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略)兴元元年三月十九日薨于梁州成固县之行在。(略)春秋廿有三,(略)越十月廿二日,迁神于长安城东龙首原,诏京兆尹李齐运监护礼也。
车辚辚,马啸啸,铁血阴冷的傥骆道,因了这位惨淡的公主而增加了些许温柔,些许色彩。让我们浮想联翩。
更为狼狈的是唐僖宗李儇,在他的老祖先李适百年以后,因了黄巢进围长安,同样在腊月初二滴水成冰的时节,又重演了一遍进山的游戏。李儇走傥骆道较之他的祖爷爷要窝囊,他是偷偷溜出皇宫的,《旧唐书》载:“广明元年(880年)庚辰朔、辛巳,贼据潼关……是日,上与诸王、妃、后数百骑,自子城含光殿、金光门出幸山南。文武百官不知,并无从者,京城宴然。”没有官员跟随,只带着内眷和诸位王爷,行走在傥骆道上的皇帝该是加倍的含辛茹苦了。深山苦旅,连滚带爬,皇家的脸面丢失殆尽,在此不予细说。
傥骆古道还替唐朝皇家隐瞒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成为永不破解的千古之谜。学者俞平伯先生有文说,唐朝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史之乱,杨贵妃马嵬之死是虚,真正的杨贵妃由马嵬坡悄悄南下,进蜀道,直达汉中,沿汉江入长江,到扬州,在扬州改名换姓为太真,混迹青楼,后去日本。在这点,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想给历史悲剧一个大团圆的完整结尾。在此,我们姑且相信这一事情的真实,那么,作为杨贵妃再生之后的启程地便是马嵬坡,是傥骆道了。
我深信,走过傥骆道的这位女人,再没有什么上不去的山;漂泊过东海的女人,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水。傥骆道和海流,是杨贵妃给后人抛出的一道抓不住的彩虹。
这或许正是她的本意。
这条景致奇美的古道凝聚了太多的历史,隐藏了太多的人物故事,不少有文化的人把目光投向了这里,古道却从没有敞开胸怀拥抱容纳过众人。它不愿意将自己的真实面目示人,不愿加入喧闹浮华的世俗,它希望一个人在角落,冷静独立地观察,冷静独立地思考。为此,它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更加悠远缥缈。清代县志记载,华阳县县丞谢大名曾沿路访查过古迹,记录说“老林中拔木通道,两面古树,一径蟠折,竞日在青雾苍烟中行走,沿途无客店安顿,为裹粮而前,则捷径不易行矣。”无疑,谢县丞并没有将全路走完,那“竞日在青雾苍烟中行走,沿途无客店安顿”足以描出了道路的大概,后来我走傥骆道,也并未走出“青雾苍烟”以外的东西,也就是说,千百年来,它的变化不大,基本上保持了原始的特色,这是让人欣慰的。遗憾的是它没有完整的记录,没有现代化的考察。去年我想约人,拉网式地走一遍,记录下道路上的一切文化遗迹,风俗人情,自然风貌,以补历史残缺。跟交通报社的朋友联络,他们没有多少热情,那些正在建设的高速公路已让他们应接不暇;跟周至县打招呼,似也不妥,这是一条长长的路,不是周至一个县的事……犹犹豫豫地总是搁不下,成了一块心病。历史学家,原陕西省副省长孙达人,在任上就下决心考察傥骆道,两次到周至,终是抽不出整块时间……
这条道诚心把自己藏于深山,不让世人所见,大概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君不见,什么金牛、子午,不是像历史人物一样,空留名分,早就找不见影儿了吗?
毕竟有此志气的人大有人在,在《老县城》书出版之后的2007年,一批人在网上集结,以网名乐途(李刚)、王领导等五名年轻人,利用元旦假期,前后8天时间,走通了傥骆道,拍摄下了大量珍贵照片,山中那些景致凄绝精美,如同国画一般,让我珍爱不已,将它们设为电脑桌面,轮换展示,成为心中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