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被挤出来的他显出了慌乱,先用英国话喊:NO!NO!又用醋溜普通话说请让,最后换了老家语调,恁想干啥!没人理他。
被袭击的张高氏显出了处变不惊的镇定,她站在众人面前,冷冷地看眷黑呼呼通过来的镜头,看着一张张充满职业的冷漠的脸,没有任何恐惧和退缩。修子和小雨被挤到张大用跟前,同样不能靠近,张商氏完全成了人群中的孤岛,修子紧张地拨拉着众人,企图挤进去,但是做不到。张大用看到修子和小雨来接,大松了一口气,也不像刚才那般焦躁了,对小雨说,你是雇来的翻译吧?
小雨说是。
张大用说,日本人还很热情,来了这么多人。
小雨把脸转到一边,她不軎欢这个陪母亲来讨公道的张大用。
前面有人闽张窩氐这次到日本来,受助子哪个社会团体,最终要达到什么目的?问的人操一口流利汉语,简单明了,显示出了日本记者的功底。
张高氏目光直视前方,对记者的提问呈明显的不合作态度。
记者又问,你的丈夫年和家乡人对你的日本之行是什么态度?
张离氏仍是无动于衷。
小雨真怕张高氏张嘴,她知道,张高氏一旦张口回答第一个问题,就会紧接着跟上第二个、第三个,五花八门的问题会一直问下去,把人问得言词穷尽,尴尬难堪,就像是一层层剥你的衣服,不把你彻底剥光,绝不算完一样。日本的政治家们很有对付记者的方法,最根本的一招就是不张嘴,想不到张高氏也有此韬略,这倒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了。
张高氏的眼神发直,小雨看到,张高氏的目光在一个大而精美的广告上定格。
广告上的面碗热腾腾地冒着气,面上的叉烧肉,绿豆苗清哳而通真……
二
她把一切归结于那场雾,那场突发其来的,铺天盖地的雾。
张英是在黎明的时刻醒来的。她嗅到了一股腥腥的湿润气息,是平原上的雾特有的气息。张英感到脸上有水,身上潮乎乎的,她活动了一下腰身,抬眼望,周围一片茫茫的白,一切都兔浸泡在水里。
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记不清,只记得为了摆脱日本军的巡逻队,他们一路急奔,趟过刷马河,来到了这片麦地。依着李金荣的意思还得往前走,至少要穿过北面那条公路才可以休息。但是霍文玉走不动了,他说再不歇他的脚就要让他疼死了。张英也说歌歇,都到下半夜了,料不会有什么事。李金荣看了看左前方黑沉沉的公路,听了听身后的水浼声,要说什么,就在李金柴犹豫的一刹那,张英和霍文玉两个人躺在地上就呼呼地睡着了。
现在,醒来的张英坐在田埂上,面对着浓雾一脸茫然。她紧了紧腰间的皮带,皮带的环扣发出叮咭的声音。
皮带是她离开县大队到根据地参加培训时郭队长送的。郭队长是县大队二分队的队长,是张英的救命恩人。郭队长把皮带给张英的时候告诉她,这是缴获的鬼子物件,是一条地道的军用皮带,系上它才像个八路女干部。张英接过那条皮带,心里突然冒出一股说不瀋的滋味,脸有点红……古铜色的带子,沉甸甸的,柔软而坚韧,闪亮的铜别扣,威风又气派,张英在郭队长的目光下把皮带扎上了,张英立刻就变得很老练,很有水平。
来到根据地,张英发现培训班的同学并不是谁都有皮带,穿花袄、穿土布对搛褂和缅裆裤的也大有人在,所以系皮带的张英在学员中就显得很精神,很出色。张英想将来抗战胜利了,她也要系着它,不解下来,就像培训队给他们上课的女老师上衣口袋里老别着一杆钢笔一样,很学问,很进步。张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在身上别钢笔,至今为止,她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裉据地十五天的培训毕竟太短,十五天以后她和其他学员将被分配到敌人后方去,分散到各个村落,配合部队做群众工作,粉碎敌人的五一大扫荡。其实她对革命的许多事情,包括自己的名字张英还很陌生,也只是在根据地,她才知道有延安,知道除了县大队以外还有八路军和新四军。
张英原来叫张鱼儿,生她那天爹在滹沱河里逮了一盆小麦穂鱼,娘在灶台上烙了一摞玉米面薄饼子,全家人兴致勃勃地等着吃饼子裹小鱼儿。小鱼儿刚熟,她就落生了,让娘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爹指着她说这就是一条滹沱河里捞来的小鱼儿,于是她就叫了鱼儿。后来爹死了,娘也死了,两个兄弟也死了,是被日本人活埋的。那天县大队正好从村里过,见她还有一口气,郭队长就把她从死入坑里挖出来,从此她就跟上了县大队的二分队,铁了心要打白本为爹娘报仇。不久县大队把她送到了八路军渉县裉据地,接受培训,培训班女老师在登记的时候,将张鱼儿改作了到了根据地,张英发现培训班的同学并不是谁都有皮带,穿花袄、穿土布对襟褂和缅裆裤的也大有人在,所以系皮带的张英在学员中就显得很精神……
张英,老师说张英是一个很有生气、很有时代感的名字,一听就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革命干部。
老师叫李英。
从此,没了张鱼儿有了一个张英。
大雾中的张英顺麦垄爬了几步,看见了霍文玉和李金荣。霍文玉的脚昨天晚上让河边的苇子茬扎烂了,此刻正抱着伤脚龇牙咧嘴。李金荣从霍文玉的裤角上撕下一块,让霍文玉包了,霍文玉每了半天包不上,李金荣看不过眼,拽过霍文玉的脚三下五除二地缠,疼得獯文玉不住地哼哼。张英看见霍文玉的脚占漱辦出奇,姑飨的脚还秀气,心想,到底是读书的,连脚也长得很文明。举金荣吿诉他们,黎明时候顺着公系过去了一队日本兵,大约是一个小队。霱文玉问有危险没有,李金荣说没事,常规的巡逻罢了。
李金荣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人活络也英俊在县大队当侦察员,听得懂日本话,也有些保长朋友,跟谁,不论男女,都喜欢勾肩搭背,喜欢攀亲带故,认下的千姐十妈干妹子,不下几十。张英不待见李金荣尤其不待见他那双服睛,那双眼睛太水,总是滴溜溜乱转,转到女人身上带钩。女人们喜欢他,爱跟他打情骂俏,爱没大没小地开些很过头的玩笑。抗战前李金荣是窦庄的货郎,走街串巷,对平原几十里内的村村落落,家家户户熟得不能再熟了。参加革命后,各村都有他坚固的根据地,有一回鬼子包围了对各庄,将李金荣围在其中,李金荣是从老赵家新媿妇被窝里跑出去的,新郎官还帮着他跳窗户……
霍文玉是保定师范的学生,小白脸,一介文弱书生,文弱并不等于没有激情,他抗日的热情毫不比苦大仇深的张英差,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襄尸,这是他常说的话。这些话张英不会说,李金荣也不会说,这都是文化人的语言,可霍文玉能说,并且拍着胸脯说得慷慨激昂。霍文玉也在裉据地参加了培训,踉张英一起分回县大队,李金荣泰郭队长命令来接应他们,他们在临州东边的娘婊顶会合,所要到的目的地是离此三十里外的尚村。
雾大,是极好的掩护,齐腰的麦子藏不住人,有了雾就大不一样了。霍文玉说借着雾气可以沿着公路走,这样他的脚会轻松一些,赶早饭前说不定就能到尚村。李金荣说还是走河堤,沿河安全,西边二里是王庄,要是没情况,他们可以在王庄美美睡个大半天,赶天黑从王庄出发,上半夜到尚村没问题。张英问李金荣在王庄是不是有熟人,李金茉斜着眼睛瞄着张英说当然有,张英看者李金荣那眼神越来越不正经,就不再理他,李金荣得寸进尺,说三庄的熟人长得跟张英一样,柳叶眉,杏核眼……
张英呸地啐了一口。
听了李金荣的建议大家就沿着河堤走,右手是大田,左手是河道,真有情况,可藏可退,百无一失。四周死一样的静,三步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楚,空气中有水滴溧浮,黏湿而闷热,张英用手拨拉着那些乳白色的黏稠,背着行李卷走在前面,中间是一瘸一拐的霍文玉,李金荣掂着枪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霍文玉说,雾真大。
张英说,真大。
李金荣严厉地呵斥他们,不要出声。他的呵斥比张英和霍文玉的声音还大,张英没有跟他继续争辩,张英当时很困,脑子有点犯迷糊。
就是到了后来,到了几十年后,张英也还是想不明白那天发生的情景,她一直怀疑走在前面的自己是否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如果说她不请醒,那么霍文玉呢,李金荣呢,张英很后嗨没问问他们那时在干什么没有机会了……
与日本人的相遇是出乎意料的,在河堤上,张英和对面而来的鬼子几乎撞了个正着,双方都吓了一跳,鬼子张大了眼睛,没反应过来,张英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退后半步,后边的霍文玉毫无准备地扑到她的身上。张英看到眼前的鬼子是两个,一个是细高挑,戴眼镜,一个是五短身材,黝黑皮肤,两人的身后还有人影在晃动。
澶遇了鬼子的部队!
还没容张英细想,戴眼镜的鬼子已经端起刺刀,呀地一声桶了过来。
张英感觉到一道寒光,凉风直扑脸面,眼前的昇忽地变得弥乱,她本能地一闪,刀尖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另一个矮个的刺刀不失时机地从她的侧面扎过来,这是她没有防范的,在刀就要刺进她身体的刹那,李金荣的枪响了,矮个鬼子应声倒下。戴眼镜鬼子一愣,这时张英听到李金荣的命令:下堤,钻麦地。
张英弯腰就势一滚,从堤上滑下来,没容她站起,那个戴眼镜的鬼子也跟着扑下来,从后头一把抓住张英,两个人在麦田里撕打翻滚起来。
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鬼子……
都是从雾里出来的。
这场讨厌的雾掩藏了张英们,也掩藏了自本人,因为雾的缘故使双方近距离相遇,产生了一场恶战。
雾到下午才散。
张英和霍文玉被日本人关进王庄的一个土窖里,背靠背地绑着,动弹不得。土窖潮湿肮脏,有股子呛鼻的粪尿味和烂白菜味,让人一阵阵头晕。张英的手割了很深很深一条口子,露着白骨,是用手描住了敌人剌刀的缘故,要不那把刀就会剌穿她的胸膛。当然她也没让那个戴眼镜的鬼子占了便宜,她把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下一块向来……李金荣的腿和肚子都挨了枪,否则他绝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敌人在捆李金荣的时候他用鬼子话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两个鬼子先是发愣,接着像架大爷一样把他架走了,只把张英和霍文玉弄到土窖来。张英不知道敌人会把他们怎么样,也不知道李金荣在哪儿,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们是抗日的干部,他们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给了日本人,她身上那根皮带,表明了她不是一般的妇女。
霍文玉用头抵着墙在轻轻地哭泣。张英问霍文玉哭什么,霍文玉说他的脚疼。张英看到霍文玉的脚全胂了,连着小腿肚子肿得透亮,不像腿,像冻坏了的大萝下。张英说,你不是脚疼,你是害怕了。
霍文玉没有吭声。
张英说,其实我也怕,待会儿会更疼……
霍文玉说要是敌人动他这条伤腿,他怕吃不住劲儿。
张英说,吃不住劲儿能怎么样呢。
霍问玉说,是啊,也没什么好说的,咱们知道什么呢,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到现在还没到达目的地和组织接上头呢,就是如实说了,日本人也不信。
过了许久,霍文玉又说,我今年二十一。
张英说,我十七。
霍文玉说,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就担心我妈。
张英说,我屋里谁也没了,一只黄狗,朝鬼子叫唤,也给打死了。
霍文玉说,死一定很疼。
霍文玉说,要像文天祥那样死也值,在十字路口当众砍头,千百年后人们还记得,还是个话题,说不定老百姓还会给咱们立个碑。就怕咱们死了没人知道,悄没声的,三个大活人从根据地出来就没了结果,别人以为咱们当了逃兵,其实咱们是死了,当了没人知道的文天祥……
张英说,俺爹俺娘俺村那么多人都死了,不是也没人记着他们。霍文玉小声说,我不想死。
张英说,我也不想,可这回是死定了。
霍文玉说,能不能不死……
张英没有说话,她想,霍文玉,有着一肚子的学问,有着一双女人一样秀美的脚,真死了,那脚也就死了,可惜了。又想到了李金荣,她不知道李金荣在被逮住的时候为什么要说日本话,敌人将李金荣单独提出,为的是什么,张英感到了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撕裂,内心深处存在着隐隐的不安。张英明白再没有比死更简单的结局了,张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毕竟,死不如活着,活着还可以系表现革命的皮带,还能见到耜队长,死了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就怕半死不活……
天上有个好月亮,月光透过破窗照进土窑,照在张英和霍文玉身上,轻轻地抚摟着他们,张英将身子轻轻地靠在霍文玉满是汗湿的脊背上。霍文玉没有反应,他难得地睡着了,他那张布满泪痕脏兮兮的脸,在睡梦中渗出了无限的恐惧。
这一夜,张英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鬼子把他们押到一座祠堂里,李金荣已经先他们而至,李金荣半趴半跪地倒在地上,蜷著身子,身下是一滩血迹,一条大狼狗,近在咫尺地蹲在他的对面,吐着舌头,哈哈地喘着气。见到张英,李金荣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有改变一下他别扭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