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部的脘落,秋凉如水,漫起了薄薄的雾。
老万再没露过面,初时还有人看见他在自家的门口坐者,后来也不知所终了,文革时候,失踪一个人是常事,值不得大惊小怪。
高如何到了南大地,如何又进入了张家,成为了张高氏,成为了张大用等六个孩子的妈,她自己是怎么也说不请楚的。文革后数年,她几乎是在流浪中度过的,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飘泊不定的生活,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哪里都是她的家。
有时,恍惚中的她又很清楚,她知道自己要到一个叫做尚村的地方去,她要到那里报到,那里有人在等她,一直在等着她……张大用的父亲张景福,在当地是个小有名气的义,三个儿子仨闺女都不是善茬,人称三英三秀,没人敢惹。家里人多,吃饭的嘴多,个个都如狼似虎,日子过得很艰难。张大用的亲生母亲是被他爹活活打死的,是因为那女人忌妒,爱唠叨,不能容忍张景福在外面时不常地换女人。
张大用们的妈心口挨了张景福一脚,窝在门后头一口气没上来,当时就过去了。她的儿女们对母亲的走也未显出怎样的悲哀,只是没出一个礼拜,与父亲相好的女人便被剥得精光,嘴里塞着脏布,高高地吊在村中央的槐树上。严冬天气,那女人浑身冻得青紫,从树上摘下来时只剩了一口气。没人说得出是谁干的,连当事者也说不出。
三英三秀将这个活做得滴水不漏。
张景福成了老光棍也再没有女人敢近他的身。
这时候,高走进了张家。儿女们对这个迷迷糊糊的女人采取了暂时不管不。』的政策,但他们绝不承认她就是妈。他们让她住在牲口棚里,白天干活,晚上只有张景福用她的时候才临时叫她进届里。对〗长景福来说,她只是个泄欲的工具,对孩子们来说,她是个廉价的劳力。包括张景福在内,谁都可以打她,谁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支使她。离为他们挽衣做饭,缝缝补补,在张家的几年中,没有一个孩子叫过她一声妈。
高的脑子越发浑沌,她有收集破鞋的嗜好,捡来了,洗干净,挂在脖子上。为这个,她着实挨了张家不少打。
高在靠山屯、在野猪宕那边的名声太大,人们在高的片言支语中终于知道了她的来历,干是这家人将她看得更紧,虐待更甚,不允许她走出家门,不允许她在外人跟前露面,将她视为一块脏沫布,用过后永远塞在不见人的角落里。他们认为,这是张家的奇耻大辱,是张家人对外永远不能言说的痛,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让这个姓高的女人走进这个院落本身就是大错而特错。
但是他们不能将她赶出家门,毕竞,张景福还要时常的利用她。
改革开故,张家的三英三秀变成了三龙三凤,这是会借风势,能腾云驾雾的一群精英,张家人开发廊,办歌厅,建工厂,在南大地真正地成了气候。张景福也人五人六地成了老爷子。
成了老爷子的张景福整天想的是如何一脚踢开丑陋不湛的高,虽然没了当年的楕气神,他还是希望像当年一脚踢死前妻那样,一脚踢死高,现在他一刻也见不得这个女人,见不得她的衰老和丑陋。他常常朝着高的胸口使劲踹,一次次将高踢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可是这个高似乎很有承受力,她不言不语地总是活着,总是不死。她从地上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长景播,这让张景福不能忍受,他觉得眼前站立的不是军妓,而是麂鬼。
他大叫一声,将她再次踹倒。
这些,都在他的儿女们的注视下进行。
最终倒下的不是高,是张景福,脑满肠肥的老太爷,虽然年龄不高,却终于架不住高脂肋、高胆固醇、高糖的夹击,一头栽在炕沿下边,也算是善终。
丧事还没有办完,兄弟姐妹们就商量着将高请出张家,他们没有任何义务睢养这个外来的、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女人,更何况还是个妓女。高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再呆不长了,她也知遒自己已经浑身是病,再没精神朝前走了,那个遥远的尚村啊,可望不可及……
这时候,南大地来了山田修子,她是从野猪宕寻来的。精明的张家兄妹很快摸清了东洋女人的目的,他们向山田修子宣冇,张高氏是他们的母亲,是他们一直敬爱着的母亲,虽然不是亲生,但是张离氏和他们的父亲的爱情是不容置疑的。
张家和日本人的谈判代表是张大用,张大用的背后有着一群挂得上和挂不上的亲戚。
自山田修子的到来,高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张高氐,冠以张姓,是她得到这个家族认可的标志。有人管她叫妈了,叫得亲切而毫不含糊。而高不理解妈的含义,她并不因这个词汇在她身上的使用而激动而幸福,她漠然地看着围绕着自己团团转的人们,这些人越亲热,她越感到恐惧。
七
张高氏状告日本政府的诉讼状没有下文,据说日本法院是否受理此案霈要一定时日,日本民间团体在不久前就慰安妇问题举行了一个事拟法庭审判,一切都跟过家家似的,将当事人折腾个够,屁事不顶。
修子有两天没露面了,她将张高氏的一切都交给了小珣,也的确,张高氏这边除了等待,再没什么事可做,而这等待又是没有任何希望的等待,大家心里都明白,日本政府不会就这件事做出任何舅决,拖延只是一种姿态。小雨知道,修子的目的只是耗够老太太的在留日期,届时将老太太送出日本国就算完事大吉了。
张高氏的吏用价值已经用尽了。
张大用还在痴心地等待着三千万的赔偿。他每天关注着电视上播出的日元对人民币的汇率,那时刻变动的数字如间一只只不安分的兔儿,让他既难以捕捉又至关重要,因为这些数字将直接关系着他的收益。他甚至觉得三千万有点儿太少,合一百八十万人民币,一百八十万够干什么呢。
张大用提出要到箱根旅游,到迪斯尼看米老鼠,到热海去洗温泉,这些地方都是他在来之前向熟悉日本的人咨询的结果,都在东京附近。张大用有个小本,除了以上必去的地方以外,还记载着亲戚们要他在日本购买的物件,以数码摄像机为主,型号12,非常详尽,非常的与时俱进,南大地的农民并不闭塞,也不落后。
小雨每天扶着张高氏在检树庄的庭院里散步,老太太除了穿紫色套裙以外还穿连衣裙,穿简单的和服,都是日本女人的赠送。张高氐并未因这些穿戴而感到丝毫的不好意思,不合时宜,——她没有感觉。倒是小雨,有些别别扭扭,很不自在。
张高氐这几日在日本的日子可以用清闲来概括,没有谁再注意她,也没有记者来访,记者们的目光转句了和歌山一个妇女的咖喱饭投毒案,每天的报道全是投毒,小雨知道,用不了两天,又会有新的焦点将它覆盖,媒体就是媒体,记者们对张离氏早失去了兴趣,没有谁会再将这个老太太提出——除非老太太能制造出什么惊天的新闻来。每天小雨领着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到餐厅吃饭,老太太的饭量已大不如前,米饭只是一小碗,她几次要吃馍馍,日本没有馍馍,只有面包。张大用对那些生猛倒了胃口,一提生鱼片就恶心。现在他只认拉面,酱油拉面,一边吃一边骂,说鬼子的饭不是人吃的。不是为了他娘,他范不上到日本来受这个罪。日本这个鬼地方,除了洗澡方便,别的啥也不行,但人不能老洗澡——
张高氏在小雨的搀扶下机械地走着,穿过花径,绕过喷水池,进入草亭,经过严格修整的宾馆园林清静美丽,有小鸽子在台阶上盘恒,园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此刻,张高氏的神情是平静的,几日的营养,使她的脸丰盈了许多,光彩了许多。小雨想,如果生活顺利,她其实是个富态的老人,长得也不难看。
小雨说,明天您就该回去了。
张高氏说,哦。
小雨说,我会到机场送您。
张高氏说,这里不是家么?
小雨说,不是。
张大用从园林的门口远远地朝这边跑过来,手里扬着一张纸,跑到近前瞪着眼睛对小雨说——日本人让回去等,这没有道理!我们大老远地来了,总得有个结果,给个说辞吧,一张纸打发回家,就是一个等字,等妈拉个不呀,日本日弄了我妈,还想日弄我吗?没门!
小雨说,日弄你是没门。
张大用恼了,说,你甭兴灾乐祸,搁过去,你就是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