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视连续剧的群众场面今日拍摄结束,剧务在廊下给即将离去的群众演员发放当日的劳务费,每人三十元,不少人已经提前走了,他们不要钱,他们来是专门为了过戏瘾,看名人的,三十块钱不够一顿饭,他们不在乎这个。没走的则老老实实地围在剧务周围,静等着领自己那一份工钱。我看见王玉兰也在其中,穿着件化纤灰坎肩很矜持地唼过了自己的钱,点请楚了,装进兜里。我叫住了她。
她说,姑爸爸您有事?
我说没事,就问她金瑞怎么样了。
二
王玉兰说,还是老样子,在家里老盘在炕上,不动窝,我们家的炕,一头是金瑞,一头是猫,老满着。王玉兰进北京快十年了,还把床叫炕,这让我感到奇怪。
王玉兰是我的侄媳妇,陕北人,是我的侄子金瑞在陕西插队时娶的当地婆姨。陕北人管结了婚的女人叫婆姨,管没结婚的称女子,王玉兰在嫁给金瑞以前有过婚史,她在成为金瑞的媳妇以前就有了一个叫做发财的两岁儿子。
王玉兰是陕西宜长县后段家河人,先一个男人段振龙是个壮汉,一日在山峁上放羊,被雷击中死了,指说挺大的人被烧成了枯树根一样,发蓝发黑,焦糊难闻,惨不忍睹。
出事那天,在后段家河插队的北京知青们听了信儿都疯了一样朝山上跑,有人还要找担架,他们想雷击可能和电打差不多,说不定人还有救。但是他们赶到山上,看到还在冒着烟的段振龙,看到扑在树桩上哭天抢地的王玉兰和她那滚成泥猴一样的儿子,他们没有一个敢举步向前了。这样的情景他们在城里压根儿没见过,他们的心里都慌慌的,不知下一步将如何举动。后来还是队长用破席将那黑炭卷了,将段振龙夹到坡下的沟里埋了。
有知青问队长为什么不打副棺材,搁村里停放几天,再杀两头猪,让大家借着段振龙的光也沾沾油腥,那也像个正经死人的样子;也有知青说似这样不出一天就草草埋了终对不住死者,又说死了的段振龙酸曲儿唱得好,跟知青们的关系也不错……这个知青下面的话没有说,但男知青们都明白,他们这些童子鸡的所有性知识,都来自于段振龙,在这方面段振龙是他们的启蒙老师。
队长听了把眼一瞪,指着坑里的小席卷儿说,你们以为这是甚,这是孽障,让雷击了,好人能让雷击?段振龙是遭了大孽了,上天罚他哩!不早早埋了,让他再祸害人呀?知青们都说队长说的是封建迷信,应该批判。队长说,我迷信,我的党龄比你们的年龄还大,我受党的教育多年了,我能迷信,你们懂个甚!争论的结果,还是把段振义埋在了沟底,连杓里的坟地也没让入,说是道天谴的人不能和先人们睡在一处,否则村里会几辈不安生。对这样的安排,除了知青,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有异议,包括死者的家属王玉兰。
那天后段家河村难一没有上山看热闹的就是我的侄子金瑞。
那天吃早饭的时候,队长说今日是好天,借着大太阳,让金瑞把羊从峁上的窑圈罕赶下沟去洗一洗澡。金瑞走在半道正碰上要给知青点送菜油的段振龙,金瑞犯懒就拦住段振龙,让段振龙帮他上去把羊轰下来。段振龙问替他上去嘀甚好处,金瑞说,你不要财迷,赶个羊么,上坡下坡的事,累不著你。段振龙说,上坡下坡你怎不去哩,队长是让你轰的,又没有让我轰。金瑞说,我就怵上山,一上山就喘不上气,你替我上去,我中午给你一张洛饼。段振龙说,我不稀罕你们知青点的饼,死硬死硬,没有我婆姨烙的好。金瑞说,那你说要什么?段振龙说,就怕你不答应。金瑞说,我答应。段振龙说,我要你十分工。金瑞笑了笑说,十分工算什么,不过一毛三分钱的事,把我一年的分给你都行,只要你管我的饭。段振龙说,有你这句话就好,我替你去揽羊。金瑞让段振龙把羊赶下沟,说太阳还没到头顶,河水还太凉,那条河还得好好晒一晒,等睡醒中午觉他再到沟里洗羊。段振龙说他就营把羊赶下来,别的什么也不管。金瑞说,也没让你再管什么。段振龙就走了。
天上打雷的时候金瑞还在窑洞里睡觉,根本没听见那霍耳的炸雷。后来,别人跑来激动地告诉他段振龙被雷击死的事,他才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真的呀?来人说,可不是真的!金瑞说,那我得上去看看。来人说,看什么看,人早埋了。金瑞说、要是埋了我就不看了。
金瑞爱睡觉,这在知青中间已相当有名,他一年四季,总是处在一种迷迷怔怔睡不醒的状态中,队荦开会,学习最高指示什么的,金瑞永远很自觉地占据着靠灶的炕头,那里暖和,可以摊开了放心大胆地睡,就是在寒冬腊月也不必担心伤风感冒。有一回,他睡得实在不像话了,高高低低的呼噜声压过了公社干部有关学大寨平整土地的动员,队长气得从炕上提拉起他,让他面对大伙,站着听。孰料没一刻,他又靠墙站着睡着了……
知青们说金瑞可能有病,非洲有种叫做嗜睡症的传染病,是被一种苍蝇叮了以后传染的,症状就是没时没晌的想睡觉,金瑞该不是被什么苍蝇给叮了。于是他们拥着他到宜长县医院去检查,金瑞不想走路,说腿疼,从饲养室弄出一条驴来,他要骑着驴进城。一路上,翻沟过坎,金瑞在驴背上舒服自在地打著瞌睡,让和他一起走的知青们很恼火,恨不得把他翻到沟里去。足了三十里路到了县城,宜长的医院当然查不出嗜睡症这样一类高精尖的疑难杂症,那个才从农村提拔上来的赤脚医生甚至连非洲有没有苍蝇这样的事情也搞不清,无奈,知青们迅着满腔怒火,把睡大王金瑞又给拉回来了。贫下中农认为知青们是多此一举,他们说金瑞这是惓,是干活惜力,是毛病。当年毛主席在陕北大生产时改造的二流子,都是这德行。其实,只要把他身上的那根懒筋抽了,他想睡也睡不成了。但是,怎么油懒筋,谁也不会,民间也没传下个什么偏方。好在金瑞爱睡觉并不妨碍谁,顶多年底下少几个工分,比起那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知青来,金瑞还算是相当可爱的,嗜睡就嗜睡吧。
那天,金瑞在王玉兰撕心裂肺的号啕里,在知青们不无恐惧的议论中被叫醒,愣愣地在炕上坐着,一副没睡醒的黹样。有人提出段振龙是替金瑞赶羊的,金瑞竞然一点表示也没有,未免有点太那个。也有人说金瑞的心太净,没有和贫下中农的心贴到一块儿,缺少无产阶级感情。有好事的就联系金瑞的家庭背景,说他这个金姓原本是爱新觉罗,祖上是皇室后裔,对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热爱不起来是理所当然的,应该好好给予批判。一块儿跟着下来插队的北京干部很维护金瑞,干部说天上打雷的事纯属偶然,怪不得金瑞,更跟爱新觉罗挨不上边,金瑞的父亲在旧社会是沿门乞讨的叫花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饥寒交迫,冻饿而死——是百分之百的无产阶级,跟皇上没有一点儿关系,大家不要胡联系。
在大家讨论这些很重要的问题的时候,金瑞就蹲在窑前的崖上望着对面山峁发呆,段振龙就是在那儿被霹死的。他望着允秃而荒凉的山丘,情绪低落沮丧,本来那雷应该是击他的,段振龙去替他,段振龙就死了,段振龙上去时还说要他十分工……想想,一泛眼的事,人就没了,命运这个东西真是让人模不透。沟底下那个新隆起的小黄土堆里说是段振龙,也说不准就是他……金瑞这么想着,心里就有点儿空,有点儿恍惚,有点儿搞不请自己和段振龙的界限。至子身后窑里那些是皇室后奋还是无产珩级的议论,似乎跟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了。
很快,知青们对金瑞阶级感情的事情就不抱任何怀疑了——
原因是金瑞向队里提出要接替段振龙,给住在坡上三孔窑里的发财当爸爸。
队里以为是句玩笑话,叫金瑞不要瞎说,就是新寡妇王玉兰也没把这事当真。孰料,金瑞打过招呼以后,竟抱着铺盖进了王玉兰的窑。
队里要拦,拦不住,王玉兰往外推,准不出事后村里的后生们说,王玉兰假惺惺的偷偷乐还来不及,哪里会真往外推。队长请北京干部做工作,北京干部作不了金瑞的主,一想,金瑞在陕西还有个姑姑,于是就给在华阴农场正走五七道路的我打电报,让我无论如何来一趟宜长。
我是在九月中旬赶到后段家河的,进村的时候队长和北京干部早早在村口迎了,他们认为我在和金瑞接触之前最好应该先跟他们接触一下,这样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队长和北京干部把我拉到路边的树底下,不容我喘气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汇报,金瑞的事。队长先抢着说今年的收成不好,老百姓盼雨,却盼来了一场不带雨点的暴雷,那雷大火球一样满山乱滚,那云压得天都黑了,伸手不见笠指……队长富于讲故事才能,对段振龙遭雷击的叙述有铺垫有高潮有结局,要不我对那情景知道得也不会那般详细。接着北京干部向我讲述金瑞近期的思想状况和举止表现,其中月很大篇幅讲述了金瑞因懒散造成的工分危机。
足足过了两袋烟的工夫我才听出了端倪,队长的意思是金瑞这小子要给发财当爹,这是娃娃家的一时心血来潮还是为救孤儿寡母出水火的英雄壮举,说不来,要搁村里其他人,他也就鼓捣着把事情促成了。可金瑞是北京知青,是毛主席打发下来的娃,知青的事不是开玩笑的,闹不好有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另外怍为队长,他要对村里的社员前途负责,王玉兰一家,将来何所倚靠,也是队里必须面对的现实。北京干部的话也很明确,干部说,金瑞搬到了王玉兰窑里去,往大了说是和贫下中农结合,是件革命得不得了的举动,但实际是一件很吃亏的事,寡妇王玉兰比金瑞大了五岁,又没有文化,长得不怎么样,还是孩子的妈,金瑞再怎么不济,也是北京来的知肓,北京的金瑞和后段家河的王玉兰差得码子太大,这是一个没有基础的婚姻,它的悲剧性是明摆着的。
我明白了,队长和干部所维护的对象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
劝阻金瑞,回头是岸!
我问金瑞现在在哪里,他们说在寡妇的窑里。我说,都住进人家的窑里了,你们还让我说什么?队长说,说是住到一块儿了,可我至今没给他开介绍信,他扯不来结婚证也是白搭。我说,那张纸限制得了谁,都既成事实了,结婚证不过是个形式。队长说,村圼人看重的是政府的那张纸片片,看重的就是那个形式,事实不事实的无所谓,要说既成事实,村里的既成事实多着哩,可没有证谁也不认。北京干部说,当务之急是劝金瑞回心转意,他莫回心转意了,咱们并不吃亏,在王玉兰那儿住就住了,既然队里和女方都不计较,咱们就把它看成一次实战拉练也未尝不可。队长说,金瑞他姑,要不你把金瑞带到你的单位去耍几个月,讣他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或许就没这怪念头了。我说,这主意不好,且不说金瑞跟不跟我走,关键是得解决他的思想问题,让他明白和王玉兰结婚所要付出的代价和对一个家庭所应该承担的责任,这是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得出结论的事,不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队长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干部说,金瑞这孩子有些想法很怪。我说,金瑞是我五哥舜锫的孩子,是我的亲侄子,他在娘肚子里就死了爹,一落生他娘就把他撇给育婴堂自己走了,这实际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解放后是我母亲听说了,把他从孤儿院要回来的,他脾气怪,不合群,岂跟这些经历不无关系,我看,这件事还得慢慢地劝,不能硬来。
商量的结果:是队长和干部让我见机行事。
我是在寡妇王玉兰家里与金瑞相见的,我进窑的时候金瑞正斜在炕上靠着被窝垛闭目养神,墙上的有线广播里正播放着火辣辣的秦腔《红灯记》,李玉和在墙上一字一板咬牙切齿地吼着无产者一生奋战求解放,四海为家穷苦的生活几十年。
死者的儿子戴着孝,骑在金瑞的肚子上,正在跟他亲昵,不知真情的看这场面一定会以为是他的亲生。王玉兰坐在灶前烧火,一大锅杂豆粥在火上咕嘟着,鲜发出让人难以柢御的香味儿。
见我进来,王玉兰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有些惶恐地站起来,搓着手,一句话不说,很不安地闪到一边去了,好像金瑞的这些做法都是她的过错,她应该负主要责任似的。我看这个王玉兰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一张狭长的瓦刀脸,一头枯黄的头发,肿肿的眼,薄薄的盾,身板虽然消瘦,骨节却很粗大……农家妇女显老,说她有三十五六大概没人不信,真不知金瑞看上了她哪一点。我再看炕上的金瑞,大约是被陕北的热炕供的,一张粉白的脸,红是红,白是白,细嫩得舞台上的小生一般。
我的五哥在金家众子弟中最为清秀,小生唱谬极好,扮相也漂亮,旧时是京师响誉九城的京剧票友,是名小生程继仙的高足,跟荀魑生配过戏,四十年代的老北京人提起金五爷《群英会》的周瑜来,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我们家老五演戏是凭了高兴的玩票,玩票是件耗财买脸的事,他演出一场《小宴》的吕布,要搭进去一千块大洋……除了唱戏老五再也没什么特长,家里不可能老为他的唱戏而提供大洋,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处于一种壮志未酬的状态。金瑞纵然有者他父亲相貌上的遗传,却没有他父亲的本事,所承袭的唯有懒散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性情。
这点让人遗憾。
炕上的金瑞感觉到有人进来了,慢慢地睁开眼睛,见了我也并没表示出多大热情,只是欠欠身,慵懒无力地说了句:来了,说她有三十五六大概没人不信,真不知金瑞看上了她哪一点。我再看炕上的金瑞,大约是被陕北的热炕烘的,一张粉白脸,红是红,白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