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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响马传(4)

我品味着何老汉的语言,思考着那个能让土匪在山里盖学校的谢静仪,1945,一个很敏感的数字在脑海中萦绕……

操场旁边有仓库,里面堆积着许多巨大的匾额,有“培育英才”,有“厦庇群英”,有“提高文化”等等,大多是附近绅士们送给女校长的,以何玉琨本人送的居多。仓库外面,伫立着红漆的现代标语,上面写着“普及教育、振兴中华”。仓库内外的标语相隔了60年,内容却是一脉相承的近似,土匪的理想与今日的教育方针有着不谋而合的沿袭,共同的内涵大概就是那个“率性为之道,修道为之教育”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了,这个文化容纳了土匪的也容纳了今天的教育界,它无所不包。

何老汉指着我站立的地方说,那年开公审会,何玉琨被捆绑着,就是跪在你站的地方。

我听了,赶紧挪开,审视那个地点,一片细细青草,两朵黄色小花在微风里摇曳,并无甚特殊。我多了个心眼,问何老汉,你当时在哪里?

何老汉说,我就在我现在的位置。

我与何老汉相距不过两米,也就是说,当时的何老汉与被公审的何玉琨相距仅两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老汉说,开罢斗争会当场就毙了,没挪地方,后头拿枪的军人一抬手,脑袋就碎了,连吭也没吭就扑倒在地上,红白的浆子溅得到处都是……人都散尽了,是校长用棉纸将他揩净,把个烂脑袋包了,埋在学校坡后头。

我问女校长后来去了哪里,何老汉说何玉琨一死,校长便不知所终,再没有人见过她。我说一个大活人,怎能说没就没了?何老汉说,就是怪呢,就跟她来的时候似的,说来就来了,谁也说不清楚。我问女校长有没有照片留下来,何老汉说没有。问当地知道不知道程立雪这样一个女子,何老汉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看何老汉的模样,他说的都是真的。

在磨坊后头,一堆荒草中,我见到了何玉琨的“汽车”,那是一堆再连缀不起来的废铁,从那堆生满黄锈的烂铁上,根本无法寻觅出“车”的痕迹,只有一条方形的弯曲,可以依稀看出是窗的一部,我想像不来这堆废铁怎样载着一个呼唤风雨的匪首在小镇300米的街上跑动的。何老汉说何玉琨的车子讲究得很,座于是丝绒的,转盘是化学的,车灯是黄铜的,喇叭是镀金的……又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钢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何老汉的语言时时的跟他的身份不谐调。直觉告诉我,这绝非是一个一般的“农民”。

在镇上转了一天,老汉终究没有带我去看成苗子。我提出这个要求,何老汉说,不看也罢,那女人病的厉害,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喽。我又跟何老汉提了几次程立雪,问是不是成苗子的另一个名字,何老汉茫然地看着我,他说他闹不清我为什么硬要把两个不相干的人往一块儿拉,成苗子就是成苗子,她姓成,说着蹲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成”字,用指头点着说,是成功的“成”,不是程咬金的“程”。

见我仍不能释怀,老汉说,山外头任谁来了都要看土匪的压寨夫人,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好奇,就是好人也架不住这样看,更何况她还有病!镇上的干部们硬是要把她当一张牌来打,能打出什么结果?她又不是大王。

何老汉说得有道理。

老汉操心他的树苗,早早走了,走时问下晚怎么安排,我说自由活动。他建议我去镇西看看崖上的石刻,说那上边记着傥骆道的事情,我说我对傥骆道没兴趣,那是山口干的事儿。

山口进门就嚷嚷,说找到了杨贵妃由此路过的证据。他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摸出一个铜镜,说是从太真坪一个农民手里买来的,那个农民锄地,从地里挖出来个铜片片,只当是何玉琨破汽车上的零件,并未在意,听说他是搞历史的,就让他鉴定,他说他一眼看出这是个唐朝铜镜,花两千块,买了来。我说他当了冤大头,这样的玩意儿北京潘家园,西安朱雀路古玩市场有得是,都是造假造出来的。山口说,紫木川的农民怎会有大城市的假货,凭它出土的地点,就是货真价实的正经玩意儿。我说再不要把紫木川认作闭塞的山地,这里连老农民也会说GOOD NIGHT了,那个李天河精明得比咱们俩加在一块儿还绰绰有余。

山口仔细地擦拭他那个铜镜,推测是杨贵妃在太真坪的遗物。在千叶读大学的时候,他就爱钻牛角尖,我们俩是同班,动辄他便和老师抬杠,在全班挑起辩论,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从不引发他的论题为的是让自己省点儿精神。有一年暑假,我到过山口的家乡,是冲着对日本杨贵妃的好奇去的。

我去的那天小渔村正好过节,村委会的小广场上支了很多摊子,都是村民们的自产自销,有杨贵妃酒,杨贵妃寿司,杨贵妃醋,杨贵妃窑烧出来的杨贵妃碗……山口领着我在人群里找到了他的妈,老太太蒙着头巾在推销她做的杨贵妃酱。山口说我是从中国长安来的,老太太惊呼一声将我抱住,仿佛一下抱住了千年之前的杨贵妃。老太太拉着扯着,把我拽到几个正围着桌子喝酒的老头跟前,老头们喝得好像都醉了,摇摇晃晃大概把我当成了真的杨贵妃,非要我说一说唐朝的话。我就说西安话,告诉他们,这是长安的语言。围了一圈人,有醉的有没醉的,大家听得都很认真,说原来当年杨贵妃在他们这里说的就是这样的话,头一回听到啊!

有人推出一个十三四的女孩,叫八木薰,是杨贵妃的直系后代,油谷町顶尖的美人。八木薰很腼腆地看着我,脸涨得通红,有种面对祖先,接受审查的紧张。我的脑袋转不过弯来,想那个杨贵妃到日本来难道又再婚了,还弄出了后代,源远流长地繁衍到今天?看美人后代,除了胖,皮肤白皙,那单眼皮的小眼,翻厚的嘴唇,实在不算出色。

山口领我去埋葬杨贵妃的二尊院,八木薰很主动地在后头跟着,我拜谒的是她的先祖,她得陪着,这是礼貌。

二尊院在安葬杨贵妃之前是个没有名气的乡村小庙。杨贵妃死在这里后,就葬在庙后,面向大海,面向中国大陆,以慰贵妃乡思。传说,杨贵妃死后,日日给长安的玄宗托梦,唐玄宗知道杨贵妃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了悼念亡灵,派手下一个叫陈安的人,带了施伽牟尼和阿弥陀佛两尊佛像到日本,要求将佛像安奉在杨贵妃所葬之地。小庙因了两尊佛像,从此改名“二尊院”。如今,两尊佛像是日本国宝级文物。

在庙东侧,我看到了一座石头的五重塔,就是杨贵妃的坟墓了。塔周围被许多尺高的小塔环绕,八木薰说是随同杨贵妃东渡侍女的坟墓,说着拿出在路边顺手采来的野花摆在塔前头,很虔诚地将双手合十在胸前,嘴里念叨着长安家乡亲戚终于来看望了话。墓前立过一块木头的碑,是中国驻日使馆的一个文化官员题写的,那个官员还写了一首诗:

长生殿内情意长,天长地久两难忘。

长安一别何处去,油谷町里望家乡。

我说,应该搞考古挖掘,以证实真伪。

八木薰说,怎么可以,这是我们八木家的祖坟啊!

山口说,你们马嵬坡的杨贵妃为什么不挖掘,是你们不敢挖,因为那里头是空的,牵扯到了你们历史的真实性!真的哪儿去了?真的在我们这儿,在日本!

拜访了当寺主持,主持拿出这个寺院55世长老的记录给我看,那记录是蓝布面,黄草纸,黑笔直行书写,文中说了唐朝安禄山造反的事,讲述了唐玄宗被迫西逃,行至马嵬六军不发的大致经过,谈到处死杨贵妃是这样说的:

清晨,高力士将贵妃引至佛堂前,缢杀,将其尸横陈车上,置于驿站院中。令六军总领陈玄礼等人见之。大军即发,唐玄宗随军赴蜀地而去。陈玄礼则观贵妃气息有所和缓,念及皇帝悲切,着人救之,后命下吏造空舻舟,置数月粮食于舟内,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天宝15载7月,唐土玄宗皇帝的爱妃杨玉环乘船漂泊到本地唐渡口,上岸后不久死去,里人相寄,葬于庙后,凭吊者不绝。

杨贵妃在油谷町改姓“八木”,马嵬惊魂,幡然醒悟,从此远离政治,倒是给这里留下了油谷町出美人的佳话。

八木薰领着我来到了唐渡口,——杨贵妃的登陆地。

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小路直下到海滩,刚艮硬,浪很高,这里的确是海流的回旋之地,唐渡口的海滩上布满了从中国大陆方向漂来的垃圾,“海非斯”洗发膏瓶子、一次性饭盒、空罐头盒、方便面的碗……花花绿绿堆满了海滩,这些东西不用打船票,不用办护照,不用花力气,顺顺当当就从中国漂到了日本,停顿在异国的海滩上。用山口的话说,杨贵妃乘的空舻舟实际就是没有橹的船,陈玄礼把杨贵妃弄到这样的船上,“任其漂流”就是给这个妃子一个“死缓”罢了,绝没想到她会漂泊到日本!是啊,千万年来,借助这股不变的水流,不知都过来了些什么?我站在礁石上,海风撕扯着我的衣襟,掀起了我和头发,我想像着没有橹的木船靠岸的情景,船上有心灰意冷的杨玉环,她38岁,38岁的女人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已经成熟,不再年轻……这股海流,使杨贵妃为后人留下了一道抓不住的彩虹。

这次山口考察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杨贵妃怎么从马嵬坡到达杨州的。日本老和尚的记录“着人救之”之后,接下来就“造空舻舟”、“放逐海中,任其漂流”了,其中很大一段是空白,山口的调查就是要填上这段空白。在马嵬坡是不可能“放逐海中”的,那么通路究竟在哪里?

晚饭后,山口又铺开他的大地图,举着那个铜镜在地图上细细寻找,他把那个铜镜当成了历史隧道,企图通过它寻到仓惶东逃的杨玉环。我对山口说,找来找去全是白搭,我们的《后唐书》记得很清楚,马嵬事件第二年,上皇密命将贵妃遗体改葬他所,最初埋时以紫褥包裹,再葬时肌肤已坏,唯胸前香囊犹存,内侍献上,上皇悲哀。就是说,马嵬坡坟冢下的尸体已经腐烂,无可查询了。

山口说,紫褥包裹的女人是假的!是替代!真的早顺着傥骆道跑了!你们的史书还记着,唐明皇从马嵬坡折向西南,奔四川走的是褒斜道,苏醒过来的杨贵妃绝不敢直追其后,退回长安更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直插与马嵬坡最近的骆口驿,走傥骆道,逃生于江南。太真坪,听听这名字吧,不是杨玉环又是谁?

两个人争来争去莫衷一是。我说,放下你的杨贵妃,跟我去看看紫木川的老美人成苗子吧,那是个比杨贵妃更能抓得住的女人。

山口不去,他说你那个土匪老婆不会比我的杨贵妃更清晰!

宅院太深了,我提着奶粉和二斤点心,去拜访成苗子。几次走错了路,转到死巷里只好又顺原路退回。何玉琨住宅的房屋很多,解放以后分给了劳苦大众,就有了许多改变。门口雕着精美荷花的大石头鱼池,两口肥猪在里面拱来拱去,幸福而快乐,那些雕刻的荷花在粪泥中开放,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了。磨砖对缝的影壁上挂着粪叉、锄头,钉着几只长尾松鼠的皮,墙根是一堆沾满黄泥的烂鞋,砖墁的庭院地上晾晒着干豆角,该是花栏的地方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红辣椒……昔日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在这里变得异常具体,异常生动。那个开着汽车,使着快枪的土匪头子,风筝一样地抖起来了,又落下去了……好在历史已经反复地教会了我们能很平常地看待这一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又会恢复原样,成为光鲜亮丽的旅游景点,任着山外来的闲散游人指指点点。

西墙根有个娘们儿,正转动着小铁片,以极快的速度削刮着手里长了芽的洋芋,我问成苗子的住处,她翻了我两眼问,你找她做啥子?

我说,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她说,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后门口得收门票。烦人得很!说着用铁片点了点身后说,后头,东屋。又补充一句,留神传染!

往后走,是一个小院,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数丛荒草,几片断墙,一棵巨大的皂角树遮护得院落一片阴森,一口水井,许久不用了,井上生满青苔。“兔从狗窦人,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小风掠过,荒草唰啦啦地响,萤飞鼠窜,狐影蛰鸣,我想,在这里拍“聊斋”倒是现成的绝好场地。东边两间老屋,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用机器绣着拙劣的鸳鸯戏水图案,想必那就是成苗子的住处了。

我问,有人吗?

里面没人应声,传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

门是敞着的,我探身向里面张望,屋内光线很暗,一抹落日的光透出窗棂照进屋内,变作暗红的光柱,射在北墙的一片水渍上,使那个水渍变得像个丑陋的夜叉。飞尘在光线中浮动,升腾沉落,飘飘忽忽,变化莫测。房内的气味浑浊,使我想起不久前翻动的那些旧报纸……

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了房内的暗,看见一个老人歪在太师椅上,正幽幽地看着我。老人脸上有病态的潮红,戴着一顶黑色的绒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从面相上看,辨不出年轻时美还是不美。她的背后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着二十四孝,木头的浮雕是粘上去的,卧冰的王祥半个身子已经脱落,丁蓝的半条胳膊也残缺不全……桌上,矿泉水塑料瓶里插着几棵垂着头的狗尾草,这草无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个热爱生活,懂得审美,品位不俗的人。

初看到成苗子的瞬间我还是很激动的,毋庸置疑,我已经将她和报纸上的程立雪联系起来,我坚信,从那张没有牙的瘪嘴里说出来的一定是标准的官话。

我说了我的来处,说了我要询查的人,希望能从她这儿得到帮助。说话的时候,我注意观察着她的表情,企图能从中捕捉到一些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