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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雾(2)

修子拉着小雨迎了上去,很快她们发现有一批记者模祥的人也呼啦啦冲了过去,抢在了她们的前头,这些人准确地将张高氏严严地围住,将她和她那钉着商标的儿子隔开。亮光嚓嚓一阵猛闪,摄像机在不停地转,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连修子也说不清楚,也就是说在她们等待张高氏的同时,这些人也在等待,在她们的四周不动声色地悄悄迂回,伺机出动,跟打伏击战似的。

张大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被挤出来的他显出了慌乱,先用英国话喊:“NO!NO!”又用醋熘普通话说“请让一让”,最后换了老家语调:“恁想干啥!”没人理他。

被袭击的张高氏显出了处变不惊的镇定,她站在众人面前,冷冷地看着黑糊糊逼过来的镜头,看着一张张充满职业的冷漠的脸,没有任何恐惧和退缩,修子和小雨被挤到张大用前面,同样不能靠近,张高氏完全成了人众中的孤岛,修子紧张地拨拉着众人,企图挤进去,但是做不到。张大用看到修子和小雨来接,大松了一口气,也不像刚才那般焦躁了,对小雨说,你是雇来的翻译吧?

小雨说是。

张大用说,日本人还很热情,来了这么多人。

小雨把脸转到一边,她不喜欢这个陪母亲来讨公道的张大用。

前面有人问张高氏这次到日本来,受助于哪个社会团体,最终要达到什么目的?问的人操一口流利汉语,简单明了,显示出了日本记者的功底。

张高氏目光直视前方,对记者的提问呈明显的不合作态度。

记者又问,你的丈夫和家乡人对你到日本的行为采取什么态度?

张高氏仍是无动于衷。

小雨真怕张高氏张嘴,她知道,张高氏一旦张口回答第一个问题,就会紧接着跟上第二个,第三个,五花八门的问题会一直问下去,把人问得言辞穷尽,尴尬难堪,就像是一层层剥你的衣服,不把你彻底剥光,绝不算完一样。日本的政治家们很有对付记者的方法,最根本的一招就是不张嘴,想不到张高氏也有此韬略,这倒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了。

张高氏的眼神发直,小雨看到,老太太的目光在一个大而精美的广告上定格。广告上的面碗热腾腾地冒着气,面上的叉烧肉、绿豆苗清晰而逼真……

她把一切归结于那场雾,那场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雾。

张英是在黎明的时刻醒来的。她嗅到了一股腥腥的湿润气息,是平原上的雾特有的气息。张英感到脸上有水,身上潮乎乎的,她活动了一下腰身,抬眼望,周围一片茫茫的白,一切都像浸泡在水里。

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记不清,只记得为了摆脱日本军的巡逻队,他们一路急奔,蹚过刷马河,来到了这片麦地。依着李金荣的意思还得往前走,至少要穿过北面那条公路才可以休息。但是霍文玉走不动了,他说再不歇他的脚就要让他疼死了。张英也说歇歇,都到下半夜了,料不会有什么事。李金荣看了看左前方黑沉沉的公路,听了听身后的水流声,要说什么,就在李金荣犹豫的一刹那,张英和霍文玉两个人躺在地上就呼呼地睡着了。

现在,醒来的张英坐在田埂上,面对着浓雾一脸茫然。她紧了紧腰间的皮带,皮带的环扣发出叮当的声音。

皮带是她离开县大队到根据地参加培训时郭队长送的。郭队长是县大队二分队的队长,是张英的救命恩人。郭队长把皮带给张英的时候告诉她,这是缴获的鬼子物件,是一条地道的军用皮带,系上它才像个八路女干部。张英接过那条皮带,心里突然冒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脸有点红……古铜色的带子,沉甸甸的,柔软而坚韧,闪亮的铜别扣,威风又气派,张英在郭队长的目光下把皮带扎上了,张英立刻就变得很老练,很有水平。

来到根据地,张英发现培训班的同学并不是谁都有皮带,穿花袄、穿土布对襟褂和缅裆裤的也大有人在,所以系皮带的张英在学员中就显得很精神,很出色。张英想将来抗战胜利了,她也要系着它,不解下来,就像培训队给他们上课的女老师上衣口袋里老别着一杆钢笔一样,很学问很进步。张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在身上别钢笔,至今为止,她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根据地十五天的培训毕竟太短,十五天以后她和其他学员将被分配到敌人后方去,分散到各个村落,配合部队做群众工作,粉碎敌人“五一”大扫荡。其实她对革命的许多事情,包括自己的名字“张英”还很陌生,也只是在根据地,她才知道有延安,知道除了县大队以外还有八路军和新四军。

张英原来叫张鱼儿,生她那天爹在滹沱河里逮了一盆小麦穗鱼,娘在灶台上烙了一摞玉米面薄饼子,全家人兴致勃勃地等着吃饼子裹小鱼儿。小鱼儿刚熟,她就落生了,让娘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爹指着她说这就是一条滹陀河里捞来的小鱼儿,于是她就叫了鱼儿。后来爹死了,娘也死了,两个兄弟也死了,是被日本人活埋的。那天县大队正好从村里过,见她还有一口气,郭队长就把她从死人坑里挖出来,从此她就跟上了县大队的二分队,铁了心要打日本为爹娘报仇。不久县大队把她送到了八路军涉县根据地,接受培训,培训班女老师在登记的时候,将张鱼儿改做了张英,老师说“张英”是一个很有生气,很有时代感的名字,一听就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革命干部。

老师叫李英。

从此,没了张鱼儿,有了一个张英。

大雾中的张英顺着麦垄爬了几步,看见了霍文玉和李金荣。霍文玉的脚昨天晚上让河边的苇子茬扎烂了,此刻正抱着伤脚龇牙咧嘴。李金荣从霍文玉的裤脚上撕下一块,让霍文玉包了,霍文玉包了半天包不上,李金荣看不过眼,拽过霍文玉的脚三下五除二地缠,疼得霍文玉不住地哼哼。张英看见霍文玉的脚白嫩得出奇,比姑娘的脚还秀气,心想,到底是读书的,连脚也长得很文明。李金荣告诉他们,黎明时候顺着公路过去了一队日本兵,大约是一个小队。霍文玉问有危险没有,李金荣说没事,常规的巡逻罢了。

李金荣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人活络也英俊,在县大队当侦察员,听得懂日本话,也有些保长朋友,跟谁,不论男女,都喜欢钩肩搭背,喜欢攀亲带故,认下的干姐干妈干妹子,不下几十。张英不待见李金荣,尤其不待见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太水,总是滴溜溜乱转,转到女人身上带钩。女人们喜欢他,爱跟他打情骂俏,爱没大没小地开些很过头的玩笑,抗战前李金荣是窦庄的货郎,走街串巷,对平原几十里内的村村落落、家家户户熟得不能再熟了,参加革命后,各村都有他坚固的“根据地”,有一回鬼子包围了刘各庄,将李金荣围在其中,李金荣是从老赵家新媳妇被窝里跑出去的,新郎官还帮着他跳窗户……

霍文玉是保定师范的学生,小白脸,一介文弱书生,文弱并不等于没有激情,他抗日的热情毫不比苦大仇深的张英差,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是他常说的话。这些话张英不会说,李金荣也不会说,这都是文化人的语言,可霍文玉能说,并且拍着胸脯说得慷慨激昂。霍文玉也在根据地参加了培训,跟张英一起分回县大队,李金荣奉郭队长命令来接应他们,他们在临州东边的娘娘顶会合,所要到的目的地是离此三十里外的尚村。

雾大,是极好的掩护,齐腰的麦子藏不住人,有了雾就大不一样了。霍文玉说借着雾气可以沿着公路走,这样他的脚会轻松一些,赶早饭前说不定就能到尚村。李金荣说还是走河堤,沿河安全,西边二里是王庄,要是没情况,他们可以在王庄美美睡个大半天,赶天黑从王庄出发,上半夜到尚村没问题。张英问李金荣在王庄是不是有熟人,李金荣斜着眼睛瞄着张英说当然有,张英看着李金荣那眼神越来越不正经,就不再理他,李金荣得寸进尺,说王庄的熟人长得跟张英一样,柳叶眉,杏核眼……

张英“呸”地啐了一口。

听了李金荣的建议大家就沿着河堤走,右手是大田,左手是河道,真有情况,可藏可退,百无一失。四周死一样的静,三步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楚,空气中有水滴漂浮,黏湿而闷热,张英用手拨拉着那些乳白色的黏稠,背着行李卷走在前面,中间是一瘸一拐的霍文玉,李金荣掂着枪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霍文玉说,雾真大。

张英说,真大。

李金荣严厉地呵斥他们,不要出声。他的呵斥比张英和霍文玉的声音还大,张英没有跟他继续争辩,张英当时很困,脑子有点犯迷糊。

就是到了后来,到了几十年后,张英也还是想不明白那天发生的情景,她一直怀疑走在前面的自己是否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如果说她不清醒,那么霍文玉呢,李金荣呢,张英很后悔没问问他们那时在干什么。没有机会了……

与日本人的相遇是出乎意料的,在河堤上,张英和对面而来的鬼子几乎撞了个正着,双方都吓了一跳,鬼子张大了眼睛,没反应过来,张英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退后半步,后边的霍文玉毫无准备地扑到她的身上。张英看到眼前的鬼子是两个,一个是细高姚,戴眼镜,一个是五短身材,黝黑皮肤,两人的身后还有人影在晃动。

遭遇了鬼子的部队!

还没容张英细想,戴眼镜的鬼子已经端起刺刀,“呀”的一声捅了过来。

张英感觉到一道寒光,凉风直扑脸面,眼前的雾忽地变得迷乱,她本能地一闪,刀尖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另一个矮个儿的刺刀不失时机地从她的侧面扎过来,这是她没有防范的,在刀就要刺进她身体的刹那,李金荣的枪响了,矮个儿鬼子应声倒下。戴眼镜鬼子一愣,这时张英听到李金荣的命令:下堤,钻麦地!

张英弯腰就势一滚,从堤上滑下来,没容她站起,那个戴眼镜的鬼子也跟着扑下来,从后头一把抓住张英,两个人在麦田里厮打翻液起来。

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鬼子……

都是从雾里出来的。

这场讨厌的雾掩藏了张英们,也掩藏了日本人,因为雾的缘故使双方近距离相遇,产生了一场恶战。

雾到下午才散。

张英和霍文玉被日本人关进王庄的一个土窖里,背靠背地绑着,动弹不得。土窖潮湿肮脏,有股子呛鼻的粪尿味和烂白菜味,让人一阵阵头晕。张英的手割了很深很深一条口子,露着白骨,是用手攥住了敌人刺刀的缘故,要不那把刀就会刺穿她的胸膛。当然她也没让那个戴眼镜的鬼子占了便宜,她把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李金荣的腿和肚子都挨了枪,否则他绝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敌人在捆李金荣的时候他用鬼子话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两个鬼子先是发愣,接着像架大爷一样把他架走了,只把张英和霍文玉弄到土窖来。张英不知道敌人会把他们怎么样,也不知道李金荣在哪儿,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们是抗日的干部,他们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给了日本人,她身上那根皮带,表明了她不是一般的妇女。

霍文玉用头抵着墙在轻轻地哭泣。张英问霍文玉哭什么,霍文玉说他的脚疼。张英看到霍文王的脚全肿了,连着小腿肚子肿得透亮,不像腿,像冻坏了的大萝卜。张英说,你不是脚疼,你是害怕了。

霍文玉没有吭声。

张英说,其实我也怕,待会儿会更疼……

霍文玉说要是敌人动他这条伤腿,他怕吃不住劲儿。

张英说,吃不住劲儿能怎么样呢。

霍文玉说,是啊,也没什么好说的,咱们知道什么呢,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到现在还没到达目的地和组织接上头,就是如实说了,日本人也不信。过了许久,霍文玉又说,我今年二十一。

张英说,我十七。

霍文玉说,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就担心我妈。

张英说,我屋里谁也没了,一只黄狗,朝鬼子叫唤,也给打死了。

霍文玉说,死一定很疼。

……

霍文玉说,要像文天祥那样死也值,在十字路口当众砍头,千百年后人们还记得,还是个话题,说不定老百姓还会给咱们立个碑……就怕咱们死了没人知道,悄没声的,三个大活人从根据地出来就没了结果,别人以为咱们当了逃兵,其实咱们是死了,当了没人知道的文天祥……

张英说,俺爹俺娘俺村那么多人都死了,不是也没人记着他们。

霍文玉小声说,我不想死。

张英说,我也不想,可这回是死定了。

霍文玉说……能不能不死……

张英没有说话,她想,霍文玉,有着一肚子的学问,有着一双女人一样秀美的脚,真死了,那脚也就死了,可惜了。又想到了李金荣,她不知道李金荣在被逮住的时候为什么要说日本话,敌人将李金荣单独提出,为的是什么,张英感到了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撕裂,内心深处存在着隐隐的不安。张英明白再没有比死更简单的结局了,张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毕竟,死不如活着,活着还可以系表现革命的皮带,还能见到郭队长,死了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就怕半死不活……

天上有个好月亮,月光透过破窗照进土窖,照在张英和霍文玉身上,轻轻地抚摸着他们,张英将身子轻轻地靠在霍文玉满是汗湿的脊背上。霍文玉没有反应,他难得地睡着了,他那张布满泪痕脏兮兮的脸,在睡梦中渗出了无限的恐惧。

这一夜,张英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鬼子把他们押到一座祠堂里,李金荣已经先他们而至,李金荣半趴半跪地倒在地上,蜷着身子,身下是一摊血迹,一条大狼狗,近在咫尺地蹲在他的对面,吐着舌头,哈哈地喘着气。见到张英,李金荣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有改变一下他别扭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