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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对你大爷有意见(4)

我看那名单,长长的一串,谁也不认识。想起小张托付的小舅子和担挑,却怎的也记不清是哪两个,名单对我只是一个个符号,我只能窥出组合这些符号时父母的心劲儿与信息,好学、爱社、满仓、官印……再没有任何其他。

半天,朱成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调说,今天中午,叶书记提出了一个新的人选,鲜香椿,她提议鲜香椿当副主任。

我的脑袋一下蒙了,朱成杰不是开玩笑吧,他怎么把这事一下提到会上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我的难堪吗!我狠狠地瞪了朱成杰一眼,朱成杰在欣赏杯子里正在膨胀的苦瓜干。

老赵、老钱互相看看,将目光转向朱成杰,朱成杰一咧嘴,突然的,三个人发出哄然大笑,那种不约而同的爆发使他们达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认同和由认同产生的快感。朱成杰乐得几乎背过气去,苦瓜干也随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颤,仿佛木乃伊有了生命;老赵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点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摇着脑袋,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痛苦;老钱的一口茶“噗”地喷到了桌子上,将那个名单喷得水淹三军般的漂亮。

好像我成了鲜香椿,鲜香椿就是我!

我的脑子顷刻间冒出“出乖露丑”、“丢人现眼”、“特等外行”、“专业傻”等一些词汇,迅速地反省自己是否依仗着作家的名分而不知所以,而权力欲膨胀,而贪污受贿,而拿着原则做交易……叶广芩,你以为你是谁?

一切都无可挽回,索性张着嘴做出一副傻相,用真诚的眼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想的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有时候傻到底了反而成了最超脱,最游刃有余的人。

看着三个笑得控制不住的男人,心里为鲜香椿悲哀,也为自己悲哀,她要知道是这般结果,还要当副主任吗?我要知道是这般结果,还会跟朱成杰谈五瓶香椿的事吗?不会。我想,我要是鲜香椿,一定把眼前的桌子掀了,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可是我不是鲜香椿,我也没有鲜香椿扛着镢头割男人祖坟的魄力,我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们笑。

老钱终于缓过气儿来,嘴里咯吱吱地说,要是鲜香椿当了主任,在台上一讲话,台下男人的裤儿都给顶破咧……

又是一阵哄笑。

我怎么也乐不起来,一点儿也乐不起来,尽管老钱说得很生动,很生活,我还是乐不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些什么,朱成杰用手敲了敲桌子,接下来是切入正题的讨论,书记会议正式开始,不再玩笑。

这个序曲很精彩,不亚于我那个穿旗袍的宣言。

晚上的会一直开到十一点,我十点钟就提前撒出,回宿舍睡觉去了,朱成杰他们也巴不得我走,我在那儿坐着,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实在是煞风景。

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鲜香椿。

从明天开始,得搞个调查!

我对街西头的驴已经没兴趣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我是下来了解小镇风情的作家,不是真的书记,所以说话多无避讳,有什么说什么。我从东往西走,信马由缰,挨着门进,烧饼铺、理发店、西瓜摊、拉面馆……见谁跟谁聊,话题多样,很是得了小张的真传。聊的时候,有意无意会谈到野竹坪的女人们,谈到鲜香椿。有关鲜香椿的“小蛮腰”、“圆屁股”这类词汇听到不少,都跟小张一样,没说出实质内容来。倒让我闹不清了,是鲜香椿有问题还是我问的人有问题。

唯一给我提供了实质内容的是驴的主人,鲜香椿的舅爷,其实也不是舅爷提供的,是到磨坊磨面的陈建朋提供的,陈建朋是坚持吃驴磨面的人物之一,找跟舅爷说话的时候他正在磨道上跟那头驴周旋,听到我们的话题,上赶着插进来,说鲜香椿几年前把朱成杰寒碜惨了。我让他细说,他说是七八年前,朱成杰当林场党委书记的事。

我说,朱书记认识鲜香椿吗?

陈建朋说,怎的不认识,鲜香椿是朱成杰的手下,鲜香椿离婚是朱成杰给签的字,那时候没有单位领导签字,办事处不给办手续。鲜香椿离婚的事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名声很臭,都说她跟谁谁谁上炕睡过……总之吧,鲜香椿在小镇上是个带颜色的女人。

舅爷说,不是香椿有颜色,是人们看她的眼光有颜色……咳,当老家儿的不该说这些……俩人脾气不对路,说不清谁对谁错,三天两头打,香椿脾气烈,过不下去就离婚,没想到一离却让人泼了一头脏水……两口子之间的事儿,就是鞋跟脚的事儿,合适不合适只有自个儿明白,外人看不出来,有时候瞅着挺般配,其实未必。

陈建朋说,鲜香椿闹离婚,在法院提出的理由是双方“性格不合”,过不下去了,在农村,性格不合是什么理由?性格不合不是理由,十人十色,你说哪色跟哪色合呀,红配蓝,狗都嫌,红配绿,赛狗屁,无论怎么的,就是配成黑色,那也是日子。你们城里开放了,结婚离婚跟换条裤子似的,十人不是十色,十人是千色,我们这儿不行,你要离婚就是你有毛病,不是作风上的毛病就是生理上的毛病,所谓的性格不合,就是找借口,胡矫情,私下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且从来是男的不要女的,哪儿有女的不要男的的道理。鲜香椿这事办得就非常的出格,非常的不地道。

鲜香椿离婚的原因,被小镇上人们视为“不地道”,继“不地道”而来的就是五光十色的议论和猜测。如果说,鲜香椿和她的丈夫离婚,是因了两点常规理由中的任何一点,都会被镇上的人理解,然而一个捉摸不定的“性格不合”,实在让人想人非非,扑朔迷离的离婚理由丰富了小镇人的想象力,让鲜香椿背上了黑锅。

我闹不清我的师弟朱成杰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朱成杰的精明,绝不至于在家门口闹出些桃色新闻,能将方米米玩得无怨无悔的朱成杰,不会栽在山区的小女子手里。

我问鲜香椿和朱成杰到底发生过什么,陈建朋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两个人都是林场职工,一个书记,一个是护林员,差距太大,没戏可唱。90年代山上偷砍滥伐很厉害,老树沟有批带铁牌子的柏树,是光绪年朝廷号上的材料,县太爷等着朝廷下令,砍伐进贡,却等不来消息,原来是朝廷倒了,换了民国,可是清朝皇家的牌子还在树上钉着,是有主儿的东西,没人敢动,一直留了下来。前几年木料紧张,有人就动了那些老柏树的主意,偷着砍,这事谁都知道,也知道砍树的是有背景,有来头的人,都装看不见。鲜香椿就给她的班长反映,班长哼哼唧唧,说是给上边反映,却没了动静,那些树却是眼瞅着见少。鲜香椿不干了,鲜香椿是急性子,她干脆越过领导直接向党委书记朱成杰反映伐树的事。

办公室找不着书记,场部也没有,书记很忙,不是在外头开会就是应酬去了,书记不是为接见她这个小人物而存在的。书记找不着,老树沟的树在一棵棵减少,鲜香椿急了,索性到书记的家里去堵。去了一次,书记不在,去了两次,书记不在,去了三次书记还不在。鲜香椿一遍又一遍给书记夫人陈述老树沟的事,夫人阴阳怪气地说,既然是公事,你明天到班上去找他吧。鲜香椿说,明天老树沟的树就没了,我今天就在这儿等,书记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走。

就坐在沙发上等。

夫人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水都没给倒,让鲜香椿冷冷地干坐着。

这是鲜香椿的不合时宜,缺乏察言观色,鲜香椿没意识到自己一身未干的污水和违反常规的做法已然引起夫人的警觉、反感、不安、不快,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已经尴尬危险,还满腔热情地给人家推荐左三十六,右三十六的揉肚减肥法,因为夫人的小肚子也肥硕起来了,小腿肚子大白萝卜似的开始往外突发。

夫人没接减肥的茬儿,进到里屋再不出来了。

我们同学都知道,朱成杰的媳妇是初中刚毕业就定下的“糟糠之妻”,乡下人怕儿子找不上媳妇,耽搁了后人,都是早早把媳妇占下,把房子盖下,甭管这儿子将来是腾飞还是落地,媳妇和房子是最基本的,跟水和空气一样,是须臾不可离开的。儿子们在中学毕业的时候目光还没脱出黄土墙的小院和临村的大妞二妞,对这样的婚姻多是喜悦认可,并且是认真见过面,在村口的树林里偷偷亲过嘴的,不能说是封建包办。娶亲是人生大事,能早便早,年龄都按虚岁说,高中没毕业先结婚,主要是双方老人迫不及待,也包括男女双方迫不及待,整出个一男半女是家丁兴旺,证明了自己是男人和女人。赶到走出县境,进入城市,学了逻辑学,学了哲学、学了美学,突然的眼界大开,呃,原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家乡的生活很无奈,跟城里那些米米、唆唆、啦啦一比,大妞二妞是什么东西!

朱成杰当属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