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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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麦香岭公社革委会召开干部会,王万春传达文件:“县革委会通知,要求各公社都要学习哈尔套经验,赶社会主义大集。最近辽宁出现一个批资本主义、干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叫‘哈尔套大集’,就是在指定的时间、地点,由国家的商业部门与生产队集体和农民个体按国家定价交换商品。生产队集体的农副产品按派购数量交售,社员每户都有交售任务,不论集体个人,多交有奖,可以按比例购买需凭票证的商品。”

韩美丽布置具体任务:“赶这个社会主义大集的目的,就是要展示社会主义条件下,市场是多么的繁荣,人民是多么的富裕。这是政治任务,要宣传到各家各户,人人皆知,党员、团员、社队干部要发挥模范作用,带头超额交售。每个生产队准备几大马车统购统销物资,统一赶到大集。这是上边领导的指示,咱们得照办。规定一下,每个农户出五斤蔬菜,一斤鸡蛋,小队出一头猪或者一只羊。另外,那一天都要穿戴得漂漂亮亮的,这是给文化大革命脸上搽粉,不得马虎!”

散了会,牛有草发愁了,生产队穷得叮当响,哪有那么多东西赶大集?他找马仁礼想办法。马仁礼对着牛有草的耳朵嘀咕了几句,牛有草立刻眉开眼笑。

赶哈尔套大集这天,数十辆马车在奔跑,车上装着猪、羊、鸡、蔬菜等。黄河滩大集上,红旗飘飘,高音喇叭播放着歌曲。到处挂着大标语:“大干社会主义,大批资本主义!”“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多交售农副产品支援国家建设!”喧天的锣鼓声中,秧歌队、高跷队拥进集市,许多马车停在那里,等候入场式,每辆车上都有蔬菜、鸡蛋、猪、鱼等货物。社员们穿着整洁的服装,三三两两挑着、背着、提着各式各样的农副产品来到集市。

张德福、王万春等领导端坐在主席台上。韩美丽对着话筒高声喊:“社员同志们,我宣布,麦香岭公社哈尔套大集现在开市了!集贤村大队三小队的社员们正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们走来!他们带来蔬菜三百五十斤,鸡蛋四十五斤,生猪八头,羊十只,鸡三十只,土篮子八十个,笤帚一百把。大伙儿热烈欢迎!下面,请麦香村大队出场。”牛有草赶着马车进场。

韩美丽对着话筒念:“现在,麦香村大队一小队入场了,他们带来了蔬菜五百斤,鸡蛋一百斤,生猪十五头,鸡五十只,从数字看来,麦香村大队一小队超过了集贤村大队三小队,我们为麦香村大队一小队鼓掌!”

牛金花朝主席台挥舞着手里的绣花鞋高声喊:“我这儿还有一双绣花鞋!”牛有草的队伍在喝彩声中走过主席台,他赶车来到广场外刚把车停住,麦香村大队三小队的队长赶着牛车带着社员跑过来。三小队的社员们把牛有草他们车上的货搬到自己车上,三小队队长说:“都是阶级兄弟,互相帮忙呗,要谢我们得谢谢你想出来的好法子。”整个会场的货就像走马灯一样,来回倒换着……

韩美丽激情洋溢地喊着:“社员同志们,刚才的一双绣花鞋,勾起了我们怎样沉重的回忆呢?请听吧。”乔月走上主席台唱起来:“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涌上了我心头,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入场式完毕,韩美丽宣布下一项是诉苦和吃忆苦饭。一位旧社会走过来的老人上台说:“社员同志们,想当年,我给地主家做牛做马,吃的是牛食,住的是牛圈,白天干活吃的是野草根凉拌野草叶,那滋味,苦了吧唧不说,还拉肚子。地主老财说要拉也得拉在他家的地里。社员同志们,地主老财没人味,从吃到拉他都掐着指头算啊!夏天蚊虫叮了我满身包,冬天我抱着老牛睡。记得有一次我正睡着,脸上凉飕飕的,我寻思下雨了,一睁眼睛,原来是老牛尿尿了,溅了我一脸。”下面的人都笑开了。

赵有田悄悄对瞎老尹说:“这人遇到的地主一定是傻子,要不,他就是傻子。给长工吃野草根凉拌野草叶,长工能给他好好干活吗?牛吃不好还不拉套呢!我给马大头当过长工,不能瞪着眼说瞎话。”瞎老尹笑着:“小点声,演戏就得像才行。我演过王连举,知道咋回事。”

韩美丽在台上高声喊:“大家不要笑!这是地主阶级的罪恶剥削,是万恶旧社会留给我们的苦难!我起个头,大家一起唱《不忘阶级苦》。”韩美丽指挥,会场上的人开始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唱完歌,民兵连长提着一个大桶,几个民兵捧着碗,挨个舀忆苦饭。牛有草端着黄绿相间的忆苦饭,咂了一口。旁边的马仁礼端着忆苦饭吃。

牛有草说:“仁礼呀,没有你那招儿,我还真交不了差。”马仁礼笑:“招儿都是逼出来的,不逼着我也琢磨不出来。”

牛有草问:“你这忆苦饭也是逼着吃进去的吧?”“这饭旁人不吃我也得吃,吃了就稳当了。”马仁礼说着,把忆苦饭全吃了。

牛有草诡笑:“老马,我看你好像没吃饱,我这碗你吃了吧。”马仁礼摆手:“我是黑五类,哪能抢贫下中农的饭碗!万一你检举,我就不用活了。”

牛有草看着台上突然大喊:“吃了忆苦饭,不忘阶级仇!请领导同志们也尝尝,大家说好吗?”一个民兵刚要给韩美丽盛饭,饭勺被牛有草抢过来换个大碗,给韩美丽盛了满满一碗。韩美丽端起忆苦饭,刚要吃就呕了一下,但还是咬牙硬把一碗忆苦饭吞下去。

大集结束了,韩美丽和王万春走着,路边不断有蹲在地上呕吐的人。韩美丽说:“没吃过旧社会的苦,怎么能体会新社会的甜?看来这忆苦饭没白吃。以后我们要经常吃忆苦饭。”王万春皱眉:“韩副主任,我还有事,先走了。”韩美丽看王万春走远了,四处望望没人,跑到一棵树旁边呕吐……

起风了,老槐树哗哗作响。滔滔黄河水奔涌着。大喇叭里传来常香玉的歌声:“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

韩美丽站在张德福面前喊:“张主任……”

张德福说:“我现在是县委书记!”韩美丽改口:“张书记,我一直把您作为我的榜样,您说的话就是我的指路明灯,我可是一片红心为革命啊!”张德福训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做的事都是我让你干的?韩美丽,‘四人帮’已经粉碎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做了什么事,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抵赖不了!”

韩美丽委屈着说:“张书记,我确实按您的指示做的,我一心拥护您,绝没有二心!”张德福义正辞严:“什么一心二心的,我问你,那个叫老干棒的,怎么死的?我让你割尾巴,让你割死人了吗?那个叫吃不饱的是不是差点也被你逼死?!韩美丽,人是你杀的,你的问题很严重,你就等着群众监督改造吧!”

韩美丽辩解着说:“我……我都是按您的指示做的。”张德福怒指韩美丽:“放屁!韩美丽,我告诉你,人就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

韩美丽愣愣地望着张德福,她突然转身跑出去高声喊:“我没杀人!我没杀人!”韩美丽走在街头上,神情有些恍惚,不停地念叨着:“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韩美丽回到家,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麦花一头扎进韩美丽怀里哭喊着:“娘,你别走!”韩美丽搂着麦花,眼泪流下来,她亲了亲麦花,抚摸着麦花的头。麦花喊:“娘,爹也不想让你走!”

韩美丽抬起头,看见牛有草就站在不远处。她抹着眼泪说:“孩子,找你爹去,娘不在家,你要听你爹的话。”麦花扑进牛有草怀里哭着:“爹,你别让娘走!”韩美丽朝牛有草笑笑,招了招手。牛有草也朝韩美丽招招手。

韩美丽走了……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牛有草和马仁礼坐在炕上,饭桌上摆了两只空碗。马仁礼从衣服里掏出一瓶酒。牛有草一笑,从裤腰里拽出一瓶酒。

马仁礼举碗:“牛大队长,恭喜你春风擦地皮儿,老苗节节高。”说着一口把酒喝了。牛有草一拍脑门:“对,得恭喜你不用到我这儿早请示晚汇报了。”

马仁礼一拍炕桌:“你这嘴到什么时候都戗毛戗刺儿的,怎么就冒不出一句舒坦话来?”牛有草举碗:“好,今儿个就让你舒坦舒坦,恭喜马大队长推开屋门见日头,尥着蹄子满精神头。”他一口把酒喝了。

马仁礼神清气爽:“大胆啊,如今村西村东又分开了,你是麦香东村大队的大队长,我是麦香西村大队的大队长,咱俩可是扁担两头一样沉,今后老哥俩得搂着膀子一块儿干。”牛有草笑着:“你那小细胳膊跟面条似的,能搂得住我?我看你还是自个儿小心点,别甩了膀子。”

马仁礼扬眉:“面条怎么了?软和,能屈能伸;镢头把子硬实,可弯了就直不了!”牛有草点头:“说句老实话,仁礼啊,你算熬出头了。”

马仁礼满面春风:“乔月也这么说。公社刚把消息放出来,她就听到信儿了,一阵风就搬了回来,这两天那小曲儿唱的,一个接一个,家里终于有动静了。怎么说都在一个炕头睡了那么多年,就算感情没了还有热乎气儿呢。再说了,不能让公社没妈呀。”他叹了口气,“说老实话,我这段日子思来想去,心里就是不落底!大胆啊,你说这风向还能变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吹回头风啊!”

牛有草喝下一口酒:“仁礼啊,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稳稳当当戴上你的大队长帽子,要是把乡亲们都忙活乐和了,你就是想摘这帽子都摘不掉。”马仁礼也闷下一口酒:“大胆啊,你说你这些年要是不上上下下折腾,说不定现在都当上公社书记了呢!”

牛有草摇头:“镢头翻地皮,镰刀割苞米,我是哪块料自己清楚。只要咱乡亲们能吃上鱼肉,啃上白面大馒头,过上好日子,我就是当个镢头把子天天被人家摸索都没话说。”

杨灯儿、赵有田和众社员在给苞米地除草。赵有田直起腰,拍着腰杆叹气:“你说咱狗儿,挺大个小伙子,没事就猫屋里捧书本,地里冒出的苗,不搭理地里的活儿,这是啥理儿?”杨灯儿擦一把汗:“大枣长树上,地瓜窝土里,种儿不一样,讲啥理儿不理儿的。”

已经十九岁的狗儿在家里读书。十四岁的麦花跑进来说:“狗儿哥,我有几道数学题不会做,寻思来问问你。”她看着狗儿身边的书问:“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书哪儿弄的?内容咋样?”狗儿说:“仁礼叔借给我的。内容可好了,讲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人,他在绝望的命运中坚强不屈,向命运不断地发起挑战。他有一句话,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

麦花痴迷地望着狗儿。狗儿说:“妹子,这一说就扯远了,来,哥给你讲讲这道题。这道题是个公式套公式的题……”麦花说:“哥,我知道,你念书就是为了能走出咱们麦香岭。”

狗儿有些向往,又有些迷茫:“我不想一辈子做个农民,不想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做梦都想走出去。我也不知道,可能一辈子哪儿也去不了……”

乔月在家里唱吕剧《王小赶脚》:“我槽头喂上了小黑驴儿,小黑驴儿,它可真爱人儿,黑眼圈儿,粉鼻子儿,滚圆的脊梁白肚皮儿,它跷跷伶俐那四条腿儿,它紧衬着四条雪里站的粉白蹄儿……”

马仁礼坐在炕头翻书。十四岁的马公社靠在马仁礼身边说:“爹,您都是大队长了,还看书啊?”马仁礼说:“活到老学到老,官长了,学问得跟着长。”

乔月笑着:“儿子,要说念书这事,你得多跟你爹学学。”

马公社讨好着:“爹,自从您当上麦香西村大队的大队长,人家看咱家的眼神都变了,说话都顺声顺气的。”马仁礼得意着:“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子,你就借光吧!”

马公社说:“爹,您就不想趁着机会找点赚钱的道儿?弄点东西卖了,赚点钱呗。”马仁礼看着儿子:“小子,你这是想往死里整你爹啊,现在什么形势还看不清楚。想当年,你大胆叔就折腾,被整得想上吊都找不到绳,你可千万别动歪歪心思。你多学学你狗儿哥,人家一门心思啃书本,那才是正道。”

马公社摇晃着爹的肩膀:“狗儿哥是念书的料,我这脑袋不行,肯定念不过他,可在赚钱上,那可说不定了。您就放手让我干吧,总不能看着儿子给您丢脸吧?”马仁礼拍着儿子的脸:“孩子,有志气是好事,可这志气得长对地方,露头挨枪子儿的事咱不能干!”

马公社还是不死心,他靠在黄河岸边小树林的树干上,看着脚下坐着的几个年轻人说:“你们都活动活动脑袋,看看什么来钱快。”几个年轻人都说马公社是头儿,大家全听他的。马公社笑道:“要不咱们去县里遛遛?”

县城街头拐角处,有一个鱼贩子在四处张望着。马公社几个人走过来。鱼贩子低声问:“小兄弟,你们要鱼吗?”马公社说:“你是卖鱼的?我要是有鱼,你收不?”

鱼贩子打量着马公社等人:“只要你们能弄来鱼,我就收。”马公社问:“万一被抓怎么办?”鱼贩子说:“你摸鱼被抓是你的事,我卖鱼被抓是我的事,俩事分清楚,出了事,谁也怨不着谁。”

从县城回来,马公社几个年轻人又来到黄河边的小树林里。几个人议论着,都觉得这卖鱼是好买卖,不用掏本钱,黄河里的鱼多了,随便捞点就能卖钱,可就是怕被抓。

马公社一拍胸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胆大吃肉,胆小喝粥,谁怕被抓就别干。这样吧,我回去跟我爹说说,他老人家要是同意了,咱们就放手干,就算出了事,有他老人家顶着,咱们怕什么?快,给我摸条鱼,先让老人家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