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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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武装部长再喊:“你要是不交可要拖了!”马小转说:“拖吧,拖倒砸死我算了!”牛金花上去要拉小转儿,小转儿把镢头横在胸前:“你们上来试试!”

武装部长气道:“一个个都长本事了,都是跟你们牛大队长学的!”牛有草跑过来说:“跟我学的咋了?”

武装部长笑着:“来得好,牛有草,你的人不交粮,你看怎么办?”牛有草说:“我是大队长,你有事跟我讲,拖人家门楼子干啥?门脸门脸,门就是脸,有句老话,宁可饿死,也不能倒了门楼子,再穷也得弄个门楼子戳着,你们拖人家门楼子,就是要扒人家的脸皮呀!”

牛有草走到小转儿面前,一把抓住镢头扔了:“小转儿啊,有事进屋说,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家的门楼子!”牛有草进了屋,小转儿、小东子跟着进去,后面是三猴儿、金花嫂、瞎老尹。

吃不饱坐在炕上,脖子上挂着一串杠子头,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马小转说:“他爹,别吃了,牛队长来了。”牛有草说:“有粮啊,你这名不白叫,到底是有粮了。”

吃不饱说:“吃肚里才叫粮,不吃肚里不叫粮。”牛有草问:“那你脖子上挂的是啥?”

吃不饱说:“这叫杠子头,不叫粮!牛队长,他们不是要拽门楼子吗?让他们拽吧,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牛有草劝着:“有粮啊,我明白,这些年咱农民穷怕了,饿怕了,有点粮舍不得交。可你没想想,咱国家现在是百废待兴,知道什么意思吗?修桥铺路搞建设,得要多少人,得要多少粮啊,咱农民干不了别的,就能种地收粮,能给国家建设尽点力,这也是咱们的责任!”

马小转说:“他爹,牛队长这话在理儿,咱们就交了吧。”三猴儿也劝:“你吃不饱性子再拧能拧过他们吗?门楼子倒了家就漏风了。”

吃不饱说:“牛队长,你这话我都懂,可几十年了,头一回摸到这么多粮,我舍不得拿出来,要不我剜块肉顶上行不?”牛有草进一步劝:“粮食这东西,今年种,明年收,眼下政策好了,肯卖力气年年都有。有粮啊,你要是实在舍不得,那你少交点,剩下的从我家给你匀。”吃不饱愣住了,他张着嘴,嘴里塞满了杠子头。窗外拖拉机发动机的声音传来。吃不饱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小转儿拍打着吃不饱的后背。三猴儿拍打着吃不饱的前胸。吃不饱张着嘴喘着,咳嗽着。小东子拿来水壶,吃不饱抱着水壶喝。

窗外拖拉机发动机的声音不断传来。吃不饱高声说:“吃饱了一回,值当了,我交!”吃不饱、马小转带牛有草众人走着。吃不饱边走边揉着肚子:“估摸是老肠子老肚子冷不丁撑饱,还没缓过劲儿来。”小转儿埋怨:“你再能吃,也不可能把粮食全吃了呀,这是遭的哪门子罪!”吃不饱说:“不塞进肚子里不叫粮,撑多了是不舒坦,可心里踏实。”

众人来到树林里的废井旁,吃不饱慢慢摇着辘轳念叨:“杠子头,硬邦邦,它叫干粮不叫粮;辘轳转,抻心肠,出了井沿儿见太阳;杠子头,见太阳,热乎了人家我拔凉……”一串串的杠子头不断露出来,吃不饱突然倒地。

吃不饱躺在炕头上张嘴喘着,小转儿和小东子掉眼泪。牛有草握着吃不饱的手。吃不饱轻声说:“这回真吃饱了,吃不动了。这么些年,数这回吃得最饱,死了都做个撑死鬼,不亏了……”牛有草说:“有粮啊,好日子在后头呢,你还得吃。”

吃不饱喘着:“牛队长,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我要走了,可我走得畅快,走得舒坦,这都是你给的,我得谢谢你。”牛有草说:“别说这话,你就是撑着了,歇一会儿顺顺气就好了。”

吃不饱越喘气越短:“牛队长啊,你得答应我,我死了,你得把我这个外号改了。这个外号跟了我一辈子,要是不改我这个外号,我的后人直不起腰来呀,媳妇娶不进门,闺女嫁不出去,我看着难受啊。你一定得给我改了……”吃不饱说着闭上了眼睛。小转儿、小东子扑到吃不饱身上号啕大哭……

这是1982年的夏天。

马仁礼家各忙各的,真是热闹,乔月拿着本英语书学口语,马仁礼背着手在屋里踱着步念日语,马公社趴在炕头想心事。乔月这边刚念一句英语,马仁礼的日语就脱口而出,弄得乔月心烦意乱,让他一边儿待着去,少跟这儿捣乱。

马公社说:“爹,娘,你俩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马仁礼说:“你娘讲的是洋话。”

乔月说:“儿子,你也学学,学好了跟娘走。”马公社说:“娘,我脑子笨,学不会。”乔月说:“学不会不怕,去了就会了。”

马仁礼说:“小子,想去就去,没人拴着你的腿儿。”马公社翻过身,跷起二郎腿:“我慢慢琢磨琢磨再说。”

马仁礼笑着说,慢慢琢磨吧,琢磨透了心就稳了。他出门去找牛有草。

老哥俩结伴来到地头,吸着烟拉呱。牛有草说:“仁礼啊,粮多了是好事儿,可乡亲们肩上的担子还是沉。头税轻,二税重,三税是个无底洞。提留,集资,摊派,全是掏钱的招牌,这是乡亲们头上的紧箍咒啊,观世音菩萨要是能显灵,把这个紧箍咒揭去就好了。”马仁礼摇头:“你可是太天真了!几千年来农民就得交皇粮,这是老规矩。”

牛有草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了,你家那口子去美国的事儿,忙活的咋样了?”马仁礼说:“看样子差不多了。”

乔月在家里收拾行李,马上要走了,她却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马仁礼回到家中,看乔月已经将东西收拾妥当,张嘴想说点儿啥,却不知如何开口,就愣愣地瞅着她。乔月说:“他爹,手续都办好了,我明儿个就动身。儿子不跟我走,就跟着你吧,再过几年他要是想找我,就让他去。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马仁礼假装地笑道:“我一点都不难受,心里畅快得很。不信我给你唱一段?”他站起身,模仿沙家浜胡传魁的唱段唱起来,“想当年,老子混在北平府,钱儿不多,也喝得辣,吃得香,有个女人追得我,晕了头转了向,我本想把她带家来,把这日子好好过,没成想她看我遭难变了心,嫁了别人坏了心肠……”

乔月一听瞪起了眼睛,抓起衣裳朝马仁礼扔去:“说话得有根儿,当年土改划成分,你家是地主,别说是我,哪个姑娘敢嫁到你家去?”

马仁礼自嘲道:“行了,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讲不明白。眼下你占着地方别人来不了,你倒出地方了,说不定谁就来了,弄不好我找个年轻漂亮的大闺女,重打鼓另开张,再生他几个,你说这不是好事吗?”乔月撇嘴:“还说风凉话,就你这岁数,还能找个大闺女?”

马仁礼撒怨气:“想当年,我也是北平府的文化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不说,身边的姑娘也不少。我是领回来了,可领回来一个白眼狼啊!”乔月说:“你心里不痛快就骂吧,赶紧痛痛快快地骂,我走了你想骂都骂不着了。”

夜晚,马仁礼躺在炕上。乔月坐着给马公社盖了盖被子,抚摸着熟睡的儿子说:“他爹,老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如果你和公社过不下去了就告诉我,我回来接你们。”马仁礼说:“笑话,过不下去的日子早过去了,现在眼前全是光亮,就怕你没日子享受。”

乔月心事重重:“我这辈子有两个儿子,春来如今上了大学,前途错不了,我不挂念;要挂念就挂念公社,这个孩子念书不行,满心思调皮捣蛋,你可得把他看住了。”马仁礼说:“你放心,我儿子输不了牛有草的儿子。”他说着从炕柜底下抽出一本书递给乔月,“去了那边,话听不明白也说不明白,闷了连个拉呱的都没有。这本书上面全是戏,老戏唱够了,你就唱这上面的新戏,闷了就唱,唱唱就不闷了。”乔月望着马仁礼,眼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