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老枣树下,牛有草靠着中间的一棵睡着了。麦花走过来说:“爹,德国专家要勘测咱们村,听说还要坐直升飞机。您在这过了一辈子,就不想从天上看看这块地儿吗?”牛有草说:“你仁礼叔去我就去,我俩一辈子没玩够,掉下来也得一块儿掉,到了那边好有个拉呱的。”麦花把爹的话学给马仁礼听,马仁礼笑得喘不过气来:“这个老东西,他的意思我明白!”
要坐飞机了,牛有草背着布包走了出来。马仁礼从轿车里探出头喊:“又不是出远门,你背个包干啥?”牛有草说:“带点干粮和水,这么大个麦香岭,没一天半天的能看清楚吗?”
牛有草和马仁礼来到直升飞机旁,牛有草说:“这不是飞机,这是飞艇。当年小鬼子就把这东西放在咱们山梁子上停了半个月!”马仁礼说:“管它飞机飞艇,能飞到天上去就成。”
老哥俩上了直升飞机,牛有草搀着马仁礼的胳膊,马仁礼攥着牛有草的手。麦花说:“你们别害怕,直升飞机很安全,不过要把安全带绑上。”牛有草瞪眼:“绑那干啥?万一出了事,跑都跑不了。”
马仁礼笑道:“净放没用的屁,上了天,就是不绑上出事你还能跑哪儿去?”牛有草摆手说:“不行,不坐了,我得下去。”
机舱门关闭,螺旋桨旋转起来,飞机起飞了。牛有草和马仁礼望着窗外不吱声。德国人介绍着下面的学校、民宅、工厂、道路,翻译立即翻译。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却被几个坟包子和几棵树挡住了。
牛有草喊:“那是谁家的?不挡道吗?”马仁礼帮腔:“是啊,那是谁家的?真碍事!”
麦花特意说:“是挺碍事,一条笔直大道还得为它拐个弯儿,一个小弯儿得多花不少钱哪!”牛有草很干脆地说:“赶紧给它扒了,瞅着都闹眼睛!”
麦花亮底说:“爹,那是咱家的。”牛有草愣住了,不再吱声。马仁礼煽风道:“原来是你牛家的,那这个弯儿得拐。”
麦花忙接话说:“对,咱家的祖坟不能动!”马仁礼看着牛有草问:“老牛咋不讲话了?听不见了?”牛有草闭上了眼睛,心里实在是纠结,道理他懂,可就是感情上过不去啊。
艳阳高照,牛有草在三棵树下的牛家祖坟前摆酒菜馒头。一个黑头发的小女孩和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在不远处跑着捉蝴蝶。
牛有草站在坟前倒了一杯酒说:“爹,我给您摆了四凉五热九个碟,一壶老酒和白花花的大馒头,您儿子我有事跟您汇报。爹,儿子这一辈子听您的话,留住了咱家的三棵树,也没娶灯儿。好几十年过去,世道翻了几番,乡亲们日子好过了,吃上了白面馒头大花卷,大米干饭红烧肉。”
金发小男孩问:“爷爷,您跟谁说话呢?”牛有草说:“跟你太爷爷。”黑发小女孩问:“姥爷,太爷爷在哪儿呢?”牛有草慈祥地说:“你俩一边玩去,我先讲完再轮到你们讲。”
牛有草把酒洒在地上说:“爹,三棵树您儿子保不住了,咱家的祖坟也保不住了,因为德国人要开发咱麦香村,要把麦香村变个好样,这是乡亲们梦里盼的大好事啊!您儿子不能当又臭又硬的绊脚石,您要是活着也会拍巴掌叫好。”
他跪在地上说:“爹,我给您跪下了,儿子给您赔罪。我听了您一辈子话,没敢娶灯儿,现在我想娶她。这么多年我俩没在一块儿,可两颗活蹦乱跳的心早就连在一起了。眼下我蜡头不高了,想和她过几天好日子。等儿子到了您那儿,儿子给您穿上踢倒山的牛鼻子鞋,您要不乐意,就一脚把儿子踹出来还不行吗?爹,灯儿一直在儿子心里扑腾啊!”牛有草说着,老眼泛出泪花。
牛有草把两个小孩喊过来说:“给你们太爷爷磕头!”孙子说:“我不认识他,不磕头。”外孙女说:“我也不磕头。”
“孩子,咱们老农民不能一代比一代忘性大。”牛有草硬按着孙子、外孙女的头磕下去,“爹,这是您的重孙子和重孙女,您看见了吗?咱家多旺啊!”
祭奠过祖宗,牛有草叫上马仁礼锯坟地上的三棵树,树伐倒了,竟然意外发现了九个金元宝。
马仁礼奇怪地说:“元宝咋埋在老枣树底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我跟我爹上梯子,亲手把元宝扔烟囱里了。”牛有草撇嘴:“你爹是猴,你是猴儿。你老说元宝在我家炕洞里,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你爷俩心里清楚得很,我要不是万不得已,肯定不会伐这三棵枣树,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儿!”
马仁礼眨着眼说:“我想起来了,当年你爹死后,我爹让我去看望你,我回家看到我爹沾一手泥巴回来,难不成他去藏元宝了?我不明白,我爹把元宝藏你家树底下为啥呢?他要是想给我留着,我也拿不到啊!”牛有草说:“这事容易,你去问问你爹,就全清楚了。”
马仁礼说:“要去咱俩手拉手一起去。对了,当年说好找到金元宝咱俩一人一半。”牛有草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这事得开个董事会,大家一块儿商量该咋办。”马仁礼说:“对,由董事会定,让你吃不上独食!”
眨眼到了2008年秋天。面貌一新的麦香村展现出来,水泥马路两旁立着一排排二层小楼,宽敞的广场上红旗随风飘舞。翠绿的麦苗露了头,麦地里一片郁郁葱葱,满头白发的牛有草蹲在地头上望着麦田。
马仁礼戴着老花镜看小孙子玩电脑,他说:“孙子你慢点弄,爷爷还没看清楚呢。”小男孩说:“爷爷,您来来回回都看半天了,还没看清楚?”马仁礼望着电脑抹起眼泪:“老眼经不住风喽。”
牛有草对镜梳着花白的头发,麦花拿喷气式电熨斗给牛有草熨衣裳。牛有草说:“裤线直了?肩挺了?都平整了?今儿个得风光一回。”麦花说:“爹,您放心,我保准让您风风光光地出去。”
麦香村的广场上聚集着众村民,村长站在广场旗杆下的高台上,旁边的桌子上摞满小红本。
马仁礼上下打量着牛有草,咂吧着嘴:“真是老来俏啊!”牛有草挺胸收腹说:“赶上大喜事,俏一回没毛病。”
村长拿着喇叭喊:“乡亲们,党的十七届三中全会的报告大家都听到了、看到了,人大的《物权法》明确了咱们农民的土地财产权,今后,土地承包经营权、宅基地使用权等都是咱们农民的合法财产权,有法律为咱们做保护。国家给咱们土地承包经营权人发放土地承包经营权证,咱们有权将土地承包经营权转包、出租、互换、转让、入股。”
村长刚要发小红本,牛有草高声说:“我想讲两句。”他昂首挺胸穿过人群走上台,望着台下的众村民,清了清嗓子说,“乡亲们,我老了,可我心里亮堂,我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辈子的话,不讲出来就得憋死。想当年,咱们农民跟着党干革命,就是为了能有自己的地。党对得起咱们农民,1948年土改,咱们农民有了地契,记得地契刚掐到手的时候,有人把地契塞进嘴里一口吞了,他说吞到肚里就掏不出来了!1978年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咱们农民包产到户,吃饱了饭;2006年全国取消农业税,几千年来的皇粮国税不用交了;眼下,咱们农民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又来了,国家给咱们农民发了小红本,从今往后,咱们农民自己的地自己说了算,咱们农民有权了。一晃整整六十年哪,我这辈子不白活了……”牛有草说着眼泪淌下来。
领到土地证的当晚,牛有草戴老花镜借灯光仔细看着土地证,他把土地证立在桌上呆望着,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麦花走进来问:“爹,您打电话让我回来干啥?”牛有草说:“闺女,替爹给你灯儿姨传个话,就那句话,你说了她就知道。”
白发苍苍的杨灯儿给窗台上的那盆铁树浇水,可喜的是铁树竟然开花了!月光笼罩着村庄,杨灯儿坐在炕头纳鞋底。孩子睡熟了,小娥子躺在孩子身边。杨灯儿说:“闺女,你总陪着娘,公社没意见?”小娥子说:“他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才懒得管我呢。老夫老妻的,能有啥意见?”
杨灯儿体贴地说:“那也不能热乎了娘冷了丈夫。娘这一辈子老想着往外折腾,村里有人对娘有看法,可不管你娘咋折腾,身子是干干净净,心里也是亮亮堂堂。”小娥子说:“娘,您不用管他们,是灯儿就得亮着。”
杨灯儿笑着说:“你爹死后,咱们家院里可热闹了,有男人往咱家圈里赶猪,有男人往咱家圈里牵羊,也有人半夜隔窗子捏嗓子喊,大妹子,冷不?我给你添把柴火?呸,一群死猫烂狗狼眼兔子头!闺女,娘看不上他们,娘的心尖上这辈子就擎着一个人儿,那就是你大胆叔!”小娥子说:“娘,您俩该成个家了,不能再等。”杨灯儿点点头:“得看一锅蒸熟的馒头谁来揭盖。”
当然,是牛有草来揭盖。艳阳高照,喜鹊临门。牛有草穿戴一新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说:“灯儿,我今儿个来,就为那句话。”杨灯儿平静地问:“你想揭盖了?”
牛有草涨红着脸说:“不能再等,再等就熟过头不筋道了。”杨灯儿矜持着说:“这话讲得轻巧了点!”
牛有草颤声道:“灯儿啊,这辈子没有你,我没有今天!”杨灯儿动情道:“大胆啊,这辈子没有你,我熬不到今天!”
牛有草坚定地说:“都讲这话了,咱们就办了吧!”杨灯儿说:“不能悄不声地就办了,我得听点响动!”
牛有草诧异地问:“你要大办啊,县里还市里?五星级酒店成不,一百桌成不?要不要响器班子?你说句话咱啥都能办成!伴郎我找好了,就是马仁礼啊!”杨灯儿笑了:“你找他当伴郎,弄不好就得打起来。我就要你办一件事,办成了,这锅我来揭!你身子骨还好?挑担水还能挑动?那你就从黄河边给我挑担水,我就要那个味儿。你挑担水从黄河边算起,遇到一个熟人就得站一下,说我给灯儿挑担水。就是见着马仁礼你也不能含糊!你把水给我挑到屋里,再给我烧锅热水,行不?”牛有草望着灯儿哈哈大笑,他边笑边咳嗽着说:“妥了!”
牛有草从黄河里挑着水经过玫瑰地头,马仁礼说:“大胆哪,你多大岁数了,作死啊?赶紧放下。”牛有草喘着气说:“放不下,灯儿叫我给她挑担水!”马仁礼笑着蹲在地上,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揪了两朵玫瑰花插在担子两头,牛有草挑着水迈着秧歌步走了。
牛有草挑着一担水晃晃悠悠地在村街走着,边走边喊:“都让让道儿,我给灯儿挑担水!”他气喘吁吁地一手支腰一手扶着扁担。牛有草推开杨灯儿家的门,挑着水走进来大声喊说:“灯儿,我给你送水来了!”他放下扁担,把水舀进锅里,“水倒进锅里了!”他点燃液化气炉子,“灯儿啊,水烧上了,一会儿就开,你痛痛快快洗个澡吧!”
白发苍苍的杨灯儿坐在沙发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窗台上的那盆铁树花开得正艳。
几十台拖拉机在大片的土地上奔驰。满头白发的牛有草和马仁礼在撒麦种,一撒一个金色的扇面。满头白发的杨灯儿抱着干粮和水罐,盘腿坐在地头上幸福地望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