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蟾蜍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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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蟾蜍怒放(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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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事,立刻在村里引起很大震动。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李五四的医术竟然会如此精深,甚至能看出连那个周医生都没有看出的东西。后经杨书记调查证实,果然是邻村的几个基干民兵偷偷背出枪来打大雁时,不知怎么走了火,才误伤到黄小娥的。

刘全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一直对李五四耿耿于怀。

所以,这次避孕套事件,他认定是李五四居心叵测。

关于避孕套这件事,我也吃不准李五四是否真的是有意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确实想当医生。他曾经偷偷地对我说过,其实他真正的理想并不是当赤脚医生。他说赤脚医生能算什么,他想的是去读医科大学,将来当一个真正的医生。那时已废除高考制度,改为从基层选拔表现出色学有专长的青年,由群众推荐,保送去大学里读书。这样的大学生称为工农兵学员。李五四说,他的理想就是想让村里保送去学医。

我始终想不明白,李五四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

李五四的父亲曾是一个挂牌中医。我和李五四读中学时同班,所以,关于他父亲的事也就听到过一些。据说他父亲很有名气,但他的那间诊所却很少接待普通患者,平时送往迎来的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即使偶尔出诊,也是为些有级别的领导看病。曾经有一次,一个蹬三轮车的工人捂着肚子来找李五四的父亲,说自己突然胃疼,还不停地打嗝,想让李五四的父亲给看一看。当时李五四的父亲已经拎着医药箱从诊所里出来,正准备去一位领导的家里出诊,于是随口对这个三轮车夫说,腹痛呃逆不是什么大病,随便吃点药就可以。说罢就转身朝一辆来接他的小轿车走过去。但这个三轮车夫却上前一把拉住他,说李大夫,你的医术这样高明,看我这点小病自然不当回事,也耽搁不了你太多的时间,你只要告诉我具体吃什么药,我好去药店里买。李五四的父亲立刻皱起眉头,将这个三轮车夫的脏手拨开了。恰在这时,路边有一个修理旧木器的匠人正在锯一块木料。李五四的父亲耸起鼻子闻了闻,就走过去,从地上抓起一把锯末递给这个三轮车夫,说回去用它煮水喝,早晚各一次,几天就会好。当时街上的人看了都觉得好笑,认为李五四的父亲是在应付这个三轮车夫。但这个三轮车夫的心却很实,真就将这些锯末小心地捧回家去,然后煮了水喝,没想到几天以后竟然真的好了。这件事一时被传为奇闻,街上人都说李五四的父亲医术果然不得了,随便从地上抓一把锯末都可以治病。但是,让李五四的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后来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几年以后,当初的那个三轮车夫突然又带着几个人来到李五四父亲的诊所。这时这个三轮工人已是一个群众组织的头头。他让李五四的父亲去自己那里给他老父亲看一看胃痛。但李五四的父亲由于身体虚弱,已经卧病不起,他的小诊所也已被砸得稀烂。他一见这个三轮车夫来势汹汹,就意识到自己要有麻烦了,于是连忙推辞说,胃痛属于消化系统的疾病,而自己只是内分泌方面的医生,况且目前这种情况,也已不能再去出诊。这个三轮车夫一听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不去给我父亲看病,是不是因为我父亲不够级别?接着又说,你当初随便从地上抓一把锯末都能给我治胃痛,现在怎么又说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了呢。三轮车夫说,我不管你眼下是什么情况,我说让你出诊,你就可以出诊。这样说罢,就让一起跟来的几个人将李五四的父亲弄去了他的家里。但是那一次,李五四的父亲去了之后才发现,这个三轮车夫的父亲患的竟是晚期胃癌。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对那个三轮车夫说出实话,他说当初那一次给他从地上抓的那一把锯末,其实也不是随便抓的,因为他从气味闻出来,当时那个修理旧木器的匠人正在锯的是一块沉香木,而沉香木本身就是一味中药,可以治疗胃痛呃逆。但是,李五四的父亲对这个三轮车夫说,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你父亲患的是晚期胃癌,而且很可能是未分化鳞状细胞癌,这种肿瘤的恶性很高,不要说沉香,就是西医目前也还没有什么药物能治。三轮车夫当然不听这一套,啪地一拍桌子吼道,不能治也得治,如果李五四的父亲没有为他的父亲治好,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一次最后的结果是,三轮车夫的父亲很快病死了。而李五四的父亲也被整死了。

我为此始终搞不明白,既然李五四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因为什么而死的,他为什么还如此热爱这一行,而且一心要继续走这条路呢?李五四对医学的热爱可以说已达到狂热的程度。在我的记忆里,他的枕边永远堆放着各种医学书籍,箱子里也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中药材,搞得房间里以及他自己的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奇怪味道。

9

避孕套的事过去不久,一天上午,我去公社办事。那时我已担任村里的大队会计,经常去公社的信用社处理一些往来账目。我办完了事出来时,恰好遇到李五四。李五四那只被刘全打伤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好,虽然消了肿,但眼眶已由青紫变得发黑,边缘的地方还有些发黄,看上去怪怪的。他看到我就站住了,眨着那只眼睛没有说话。我问他,来公社干什么。他迟疑了一下才说,要去卫生院。我立刻猜到,他是想去看那只眼睛。于是就提出和他一起去,等办完了事好一起回村。我一边和李五四朝卫生院走着,一边心里感到奇怪,李五四有病从来不看医生,他自己那里的常用药可以说应有尽有,这次只为眼睛这一点儿伤,怎么会跑七八里路来公社的卫生院呢?但我只是这样想,却并没有向他问出来。

我和李五四来到卫生院,在门口遇到了周医生。周医生仍然保持着过去在城里大医院时的习惯,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雪白的白大褂也是一尘不染。他并不认识我,却一眼就认出了李五四。李五四那只发紫的眼睛让他有些惊讶,于是站住了,朝李五四很认真地看了看。李五四也已认出了周医生。那一次避孕套事件之后,李五四曾对我说,其实刘全把责任都归咎于他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没有这个周医生,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到如此地步。李五四说,当时县里的领导并没有太发火,是这个周医生说,这样庄重的场合用避孕套吹气球很不严肃,又说如果用这种不严肃的态度对待计划生育工作肯定也会出问题等等,县里领导才一下生起气来的。这时,李五四也同样看着周医生。就这样看了一阵,他才不动声色地叫了一声,周容主任。周医生显然很意外,没想到李五四竟然知道自己的姓名,而且还知道自己曾是一个主任。于是点点头,嗯一声,问李五四有什么事。

李五四说,想开一些药。

开一些药?

周医生一听就笑了,说一些药,是多少?

李五四将手里的一张字条递给周医生,说都在这里。

周医生接过字条看了看,又抬起头用眼睛盯住李五四。

他问,这个药单,都是你写的?

李五四说是,是我写的。

周医生说,你写得很专业啊,像个处方的样子。

李五四听出周医生的话里有话,只是看着他,没再说话。

周医生说,可是,你这张处方上,怎么治什么病的药都有啊?

李五四说,我开的,都是一些常用药。

周医生说,可是,你要这样多的常用药干什么呢?

李五四说,当然是给大家用。

周医生说,你是赤脚医生吗?

李五四面无表情地说,你这样问,就不像个医生了。

周医生一笑说,听你的口气,倒真像是一个医生呢。

他这样说罢,又冲我和李五四很古怪地笑了一下,就转身走开了。

在这个上午,李五四走在回村的路上始终没说一句话。我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定认为周医生仍在为黄小娥的那件事记恨自己,所以这一次才存心跟他作对。但是,我觉得这也合乎情理,如果我是周医生,在处理黄小娥的伤口时突然冒出一个像李五四这样的年轻人冲我指手画脚,我也会感到不悦。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说的的确是对的,但对的事情如果用不对的方式去说,结果也往往会错。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路。来到村口时,已是将近中午。李五四忽然在路边的水塘边站住了,两眼盯着墨绿的塘水。这个水塘很奇怪,不仅水是墨绿色的,而且从来没有一条鱼。村里曾经想把这里改为养鱼池,放养了一些鱼苗,但不知为什么,没过多久就都死了,白花花的漂满水面。此外还有一个奇怪之处,这水塘里只生长着一种样子很奇特的青蛙。说青蛙好听一些,其实也就是癞蛤蟆。这些癞蛤蟆的皮肤看上去疙疙瘩瘩的凹凸不平,而且每到下雨时,它们就会浮上水面,却静悄悄的从不鸣叫。这时,李五四看着塘水,嘴里似乎在喃喃地咕哝着什么。

我想听一听,却没有听清楚。

10

其实李五四早就断言,刘全头晕的感觉越来越重,周期也越来越短,这绝不是好的征兆。李五四说,这说明,刘全不仅有持续的高血压症,脑血管痉挛发生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李五四说照这样下去,他恐怕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刘全却并没把李五四的这些话放在心上。刘全反而认为李五四是在危言耸听。他对村里人说,他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最清楚,李五四这样说,不过是在存心咒他,他恨不得刘全马上就死心里才痛快。

显然,刘全这样说就有失厚道了。

所以,他后来出事也就不足为奇。

就在我和李五四一起回村来的那个中午,刘全终于跟李五四发生了正面冲突,而且后果闹得不可收拾。事情的起因是村里赶车的杨把式突然患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杨把式是个50多岁的男人,身体原本很强壮,经常赶着大车出去为村里拉运货物,从没有生过什么病,但在几天前,他去县里的造纸厂送麦秸回来,只被雨水浇了一下,身上突然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疱疹。这些疱疹很奇怪,先是一圈一圈的,接着很快就连成片,不仅红肿还奇痒难忍。杨把式不停地用手去抓,抓破的疱疹立刻流出黄水,然后就变成一层硬皮爆裂开,用手轻轻一揭,就露出里面的嫩肉,接着又会起疱疹,又会变成硬皮。杨把式被这些疱疹搞得心烦意乱,又痛苦不堪,从早到晚坐立不安。在那个中午,我和李五四刚刚走进村里,杨把式立刻就迎过来。他显然是在等李五四,上前一把拉住他说,都说你平时主意最多,看病也跟别人不一样,你快给我看一看吧,我这身上到底是咋回事。这时李五四也已注意到杨把式拉他的那只手。在那只手上,一片一片的疱疹已经硬结,有的地方还翘起皮来。但这一次,李五四似乎并没有打算为他看病,只说了一句自己还有事就准备继续往前走。杨把式也没有再追,只是站在那里,冲着李五四的背影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他刚刚去找过杨书记,是杨书记让他来找他的。

李五四一听这话就站住了,慢慢回过头,看着杨把式。

然后,往回走了几步很认真地问,杨书记,真是这样说的?

杨把式连忙说,杨书记就是这样说的,杨书记还说,你李五四的医术就是比刘全高明,那一次黄小娥在自己家里挨了一枪,就是你第一个看出来的,连公社卫生院的那个周医生都不如你,后来要不是你提醒,那颗子弹至今还留在黄小娥的屁股里呢!

李五四冲杨把式嗯了一声,然后点点头。

显然,李五四直到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个杨把式,跟杨书记是本族的亲叔伯兄弟,如果从这一层关系看,杨书记自然会关心杨把式的病情。

李五四盯着杨把式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好吧。

他这样说罢,就和杨把式一起朝他家走来。

在这个中午,我觉得有些好奇。虽然那一次黄小娥受伤的事后,村里人都在传说李五四的医术如何高明,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为人看病。于是,我就跟随李五四一起来到杨把式的家里。我发现,李五四确实有些医生风范,他走进屋里,在桌边的一张木凳上坐下,镇定自若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上去胸有成竹,真像是一个身怀绝技的老医生。他先为杨把式摸了一阵脉搏,又让他张开嘴,看了看舌苔,然后就让他脱掉衣服,说要检查一下。杨把式有些迟疑,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上衣脱下来。我发现,他的身上的确惨不忍睹,已经硬结的皮肤像鳞片似的一块一块暴起来。李五四皱起眉,很认真地看了看,又用手指轻轻按了按,问杨把式,病前吃过什么东西。杨把式想想说,也没吃过什么,那天去县里的造纸厂卸了麦秸,一看天气不好就连忙赶起大车往回走,但没想到还是遇上了大雨,于是就进了路边的一个小饭铺,一边吃饭一边避雨。杨把式回忆说,当时也没要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一盘虾酱,两根大葱,还要了几个饽饽一碗玉米粥,吃过饭见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索性就冒着雨赶车回来了。李五四听了沉吟一下,忽然又问杨把式,刘全来看过没有。

杨把式点头说,看过,还给过几片药。

李五四立刻问,给的是什么药。

杨把式说,好像,叫啥扑尔敏。

李五四听了,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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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很佩服懂医的人,尤其是医生。我觉得他们都有一种很神奇的能力,可以把人看得像一架机器,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一个部位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患了什么疾病,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直就可以掌握一个人的生命。我没有想到李五四竟然也是这样的人。我发现,李五四在为人看病时,似乎一下变得深不可测,连神态都显得有些陌生。

在这个下午,李五四正在为杨把式看病,刘全背着小药箱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