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蟾蜍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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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遇仙桥(1)

舒三决定来遇仙桥时,绝没有想到这里面会暗藏着凶险。这是个细雨蒙蒙的傍晚。雨中的遇仙桥似乎被洇染了淡淡的水墨,一条不到一里长的小街上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的。舒三一边走着,发现这雨的颜色有些奇怪,让人联想起从活鱼身上剥下的鳞片。只是这鳞片细如齑粉,在空中弥散着,飘浮着,像烟雾一样浸润出略带腥气的潮湿。

在此之前,舒三是早就知道气摸儿鸡的。只是没有想到,像他这种声名显赫的人物竟然会住在遇仙桥这样一条不起眼的窄街深处。

气摸儿鸡显然并不认识舒三。但第一眼见到这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似乎就颇有儿分好感。所以,仅管他的脸上还挂着累累伤痕,鼻孔和嘴角的儿缕血迹也还没有揩净,就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让舒三走进他这半间木屋,并指了指眼前的一张椿凳让他坐下。但是,气摸儿鸡却并不问舒三的来意,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继续神情专注地擦拭自己的银针。这些摆放在八仙桌上的银针长短不一,细如发丝,看上去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寒气。

舒三偷眼朝桌上看着。他发现,这些银针也并非毫无瑕疵,比如那根八寸多长一端还用银丝缠出灸环的行针,在靠近针尖的部位就有一粒蝇屎大小的锈迹。这粒锈迹很刺眼,闪动的光泽延伸到那里就突然塌陷下去,如同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洞。气摸儿鸡显然也已注意到了这粒黑洞,他尖起手指将这根银针捏起来,眯起一只眼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又像是向谁解释着说,这根针……嗯,扎过的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一边这样说着,就用右手的食指尖在唇边蘸了些口水,抹到那点瑕疵上。舒三看到,那眼塌陷的黑洞立刻被填平了,随之生出熠熠的光泽。气摸儿鸡似乎很满意,捏着这根银针又欣赏了一下,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但鼻孔立刻又被这笑意撕扯得淌出一缕黑紫色的血水。这缕血水很细,在他干燥得已有些发皱的皮肤上像一条蜈蚣似地缓慢爬动着,渐渐扭曲成一条怪异的印迹。

舒三看出来,尽管气摸儿鸡在笑,但他此时的心情一定很坏。

气摸儿鸡的针灸医术虽然精湛,却也有失手的时候。就在这一天上午,他刚刚因为扎死了一个患哮喘病的老太太被那一家的孝子贤孙痛打了一顿。据一个目击患者说,其实那个老太太的死与气摸儿鸡真的毫无关系。当时已临近中午,气摸儿鸡不准备再收诊,但就在他为最后一个患者起过针,正要去洗手时,就见几个人用一块门板抬进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妪。其中一个光头问,谁是气摸儿鸡。气摸儿鸡听了立刻皱一皱眉。气摸儿鸡原本姓姬,由于针灸这一行在江湖上称为气摸儿,所以才被人戏称为气摸儿姬,渐渐也就浑叫成气摸儿鸡,这不过是一个绰号,或者说是一个不太雅的浑号,气摸儿鸡搞不懂,这个光头男人弄一个这样的病人来登门求医,不叫医生也就罢了,为何张口就叫医生的浑号?于是,他看一看这儿个来人,又看了看那个光头,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已经晚了。

晚了?你说……晚了……是什么意思?晚了的意思就是过了时间,不能治了。气摸儿鸡说着,仍然面无表情。不能治了?

光头立刻睁大眼,瞪着气摸儿鸡。

气摸儿鸡摇一摇头,说,不是不能治,从古至今还没有医生不能治的病,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收诊,你们只能等下午开诊时冉来。为什么?光头不解,问为什么。气摸儿鸡觉得这个光头问得很没道理,但看了看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这里已经忙了一个上午,连一口水还没有喝,医生也是人,也不是铁打的。光头愣了一下,这才缓下口气,朝气摸儿鸡的跟前凑了凑说,只怕我们等得,这病人却等不得,还是烦劳先生抬一抬手,看了病再吃饭,礼金我们加倍就是。气摸儿鸡听了,瞥一眼那个躺在门板上的老太太,只见她脸色铁青,只有两个释翼还在一下一下地微微翕动。

于是点一点头,说好吧。说罢,便示意将病人抬进来。

气摸儿鸡先为这老太太摸了一下脉相。但这一次,大概是由于他已忙了一个上午,有些头晕眼花,竟真的看走了眼。当他将银针捏在手里,考虑好穴位的配伍时,那老太太的最后一口气也已含在嘴里,接着,就在他落针的一瞬,老太太的这口气也刚好哏儿喽一声咽掉。这一来就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老太太是被气摸儿鸡的这一针给活活扎死的。将这老太太抬来的几个人当即就翻了脸,先是抚尸嚎啕大哭,呼天抢地一阵之后,那光头第一个跳起来,揪住气摸儿鸡的衣领抡拳便打。接着另儿个人也都扑过来,拳脚顿时像雨点一般落到气摸儿鸡的头上和身上。气摸儿鸡原本是一个很文弱的人,又上了一些年纪,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老太太竟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针下,于是便索性双手抱头躺在地上,不躲不闪,不喊不叫,任由那些人来打。据一个当时在场的患者说,那几个人就这样将气摸儿鸡狠狠痛打了一阵,又将屋里的东西砸得稀烂,才抬上那个老太太的尸体走了。

这时,舒三偷眼看看气摸儿鸡。他发现他的脸上虽还有些青肿,但仍很端正,尤其唇角那两缕直直垂下的长须,更透出几分斯文。舒三在心里暗想,这样的一个人,他在挨打时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那脸上的伤痕和血迹,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你去济生堂,找过梅逢春了?气摸儿鸡突然抬起头,问舒三。

舒三一下被问得愣住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气摸儿鸡看着舒三,微微一笑。

其实,我早已听说过你了。

舒三连忙站起来,冲气摸儿鸡深鞠一躬。

还请先生……多指教。

气摸儿鸡摆了一下手。

你叫,舒三?

……是。

唔,气摸儿鸡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来意。先生如不嫌弃,就请收下我吧。舒三垂着头,小心地说。那个梅逢春,怎样说?气摸儿鸡眯起眼,问。没……没怎么说。你是在他那里碰了钉子,对吧?气摸儿鸡又微微一笑。舒三的脸顿时红起来。你犯忌了。

气摸儿鸡尖着手指捏起一根银针,吊着眼瞄了瞄,又说,自古郎中与气摸儿不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然已去济生堂找过梅逢春,就不该再来我这里。

舒三有些疑惑,小心地问,气摸儿……不算行医么?虽也是行医,但毕竞跟郎中是两回事。舒三眨着眼想了想,就不敢再多问了。

气摸儿鸡又说,听说,你还想入汗门?

舒三没置可否,只是瞟一眼气摸儿鸡。气摸儿鸡的鼻孔里哼一声,说,看来你的心不小啊,这汗门跟气摸儿,就更是两回事了。舒三立刻晓事地说,还请先生指教。气摸儿鸡点点头,嗯一声,显然对舒三这俯首贴耳的样子还算满意,于是不紧不慢地说,汗门虽然是指药行,但江湖上的药行却是另一回事,不仅鱼龙混杂,分的行当也千奇巨怪,俗称九金十八汗,各汗与各汗也不尽相同,比如站在街上打把式卖艺兜售大力丸的,叫将汗,卖眼药水的叫招汗,剔牙虫的叫柴汗,在街边摆一溜小口袋,里边装着药须草梗的,叫根子汗,拿儿块猴头熊掌当招幌,再弄一些猪骨狗骨骗人说是虎骨回去泡酒的,叫山汗,还有卖鸡血藤嫩海燕儿海马驹子血三七的就更是五花八门了。气摸儿鸡说到这里,忽然沉了一下,问舒三,你怎么想起要做坨汗?

坨……坨汗?舒三眨眨眼,没有听懂。哦,江湖上把音药,叫坨汗。

舒三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想告诉气摸儿鸡,做坨汗生意只是不得已求其次,假如气摸儿鸡肯收留,他当然还是想学气摸儿的。气摸儿鸡微微摇一摇头,说,你如果是为坨汗去找梅逢春,那就更错了,汗门原本就没出息,而在汗门中又最属坨汗下贱,当年那梅逢春要不是看清了这一点,也不会改行做郎中。

气摸儿鸡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舒三一眼。其实气摸儿鸡并不知道,舒三在来遇仙桥之前,先去了东街的寿丰棺材铺。舒三的父亲临死前曾将他托付给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因此这儿年,舒三也就养成一个习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来东街问一问常掌柜。常掌柜在这个下午一见到舒三,立刻皱起眉问,你去找过梅逢春了?舒三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常掌柜的脸色,一时吃不淮该如何回答。

他支吾了一下才说,我觉得……这样晃下去……总不是办法。

所以,想去街上学一门营生?是……日后也好有一碗饭吃。去梅逢春那里,能学到什么?他总是,济生堂的坐堂郎中……你错了。错了?舒三一愣。

常掌柜忽然笑了一下。舒三觉得常掌柜的笑容有些古怪,只是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却仍然一眨一眨地睁得很大,使人觉得,在这笑容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层含义。于是,他迟疑了一下问,我不知……错在哪了?常掌柜轻轻叹息一声,似乎有些感慨,伸手拍了一下舒三的肩膀说,世侄啊,你爹当年毕竞是我寿丰棺材铺的挂牌木工,看在这个份儿上,今天我就说你两句,想学正经营生自然没错,但投师最忌不择门,那济生堂的梅逢春也能信得?

舒三有些惊讶,立刻瞪起两眼看着常掌柜。常掌柜嗤地一笑,他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舒三想了想,对常掌柜的话有些将信将疑。可是……当初,他用锯末治气鼓的事,总不会是人们虚传的吧?

常掌柜听了立刻哈哈大笑,直笑得身边的棺材也发出嘎嘎的声响。

他这样笑了一阵,才说,世侄啊,江湖上的事,你想得太简单了。

舒三张张嘴,把刚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他不明白,常掌柜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梅逢春当初用锯末渣子为人治病的事在宁阳城里是尽人皆知的。那一次是梅逢春的女人死了。据说梅逢春的女人不仅年轻,也很漂亮,所以梅逢春也就伤心欲绝。办丧事那天他来到东街,要寿丰棺材铺手艺顶尖的工匠给摔一口寿材,并说自己备有上好木料,不宜搬动,要请木工上门去做。那一次是常掌柜亲自带着舒三的父亲等人过去的。据舒三的父亲回来说,梅逢春备下的确实是上等木料,不仅厚重,拉一锯竟然满院异香。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汉子来登门求医,说是心口痛,已经吃了多少付药都不见效。梅逢春这时刚死了女人,自然不是心思,于是只给草草地摸了一下脉相,又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锯末包起来递给这汉子。汉子立刻有些不悦,看了看这包锯末,并没有伸手来接。梅逢春也不解释,将这包锯末放到一边就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忙了一阵再回来,发现那汉子仍还没走,就走过来问,还有什么事。那汉子说,先生在拿我开玩笑。梅逢春看看他,很认真地说,我这里正在干什么,你不会看不出来,我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吗。汉子说,你如果不是开玩笑,怎么会拿我当牲口。汉子这样说罢,看出梅逢舂没听懂,就指了指那包锯末说,人有吃这东西的吗。梅逢春立刻明白了,说,你不相信就算了,如果信就带回去,用它煮水喝,三天以后不见效再回来。那汉子看看梅逢春,又看了看那一小包锯末,犹豫了一下就还是拿走了。不料他回去之后,用这锯末煮水喝过几天,病竟然真的好了。此事立刻在街上传开,而且渐渐地越传越神,都说梅逢春治病有特异功能,胡乱从地上抓一把锯末都可以变成神药。

舒三对常掌柜说,这件事,可是我爹亲口说的。常掌柜听了点一点头,说对,这倒确有其事。但常掌柜又微微一笑,可你知道,那是什么锯末吗?舒三摇了摇头,它就是再好的锯末,也只是锯末。你又错了,常掌柜说,锯末跟锯末可大不一样,他梅逢春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我,那天的事我也在场,所以看得很清楚,他那寿材用的是沉香木,沉香本身就是一味药材。

舒三显然没想到这一点,你说……那木料就是药材?

对,常掌柜点点头,专治谷气郁积,胃脘不畅。可是……那个人患的是心口痛啊?心口痛与胃痛,一般人是很难分清楚的。舒三恍然大悟,随之点点头,哦出一声。常掌柜又说,世侄记住,好郎中抵不过赖江湖,那梅逢春可是两边都占了。

舒三不想告诉常掌柜,他去济生堂见梅逢春,其实是碰了钉子的。他没有料到,梅逢春虽然只是一个坐堂郎中,却竟然有如此大的架子。当时济生堂里挤满前来求医的人。这些人都围在梅逢春的身边,屏住气息看他为人诊脉。梅逢春在众目睽睽之下越发慢得斯理,一招一式都有些拿捏,看上去像在当众表演。舒三在旁边等了一阵,心里鼓了鼓,便硬起头皮挤到梅逢春的面前,向他说明来意。当时舒三的声音并不小,但梅逢春却似乎没听见,仍然微阖双目在为一个生了痈疮的老者把脉。于是,舒三就又将自己已经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这时,他才发现,梅逢春的脸上似乎慢慢裂开一丝笑纹。

他用眼角瞥一瞥舒三,轻轻地哦了一声。你以为,长了一颗脑袋就能干这一行吗?舒三一下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竟无言以对。这碗饭虽不算太沉,却不是谁都能端得动啊。梅逢春摇一摇干瘦的脑袋,目不斜视地说。舒三咬一咬牙,把心一横,就当着众人给梅逢春跪下了,说,还请先生赏一碗饭吃。梅逢春却似乎视而不见,仍然眯着双眼说,这行虽然只是一介布衣,却也算得上人中翘楚,不敢说满腹经纶,至少《医宗金鉴》、《甲乙经》是要倒背如流的,人命关天,岂是儿戏,可不是随便谁都敢干的。然后又轻轻把手一挥说,去吧,还是去街上找块地角儿,做点能做的营生吧。舒三却仍然跪在那里,垂着头说,还请先生……看在我爹的份儿上……收下我。梅逢春淡然一笑说,想起来了,你爹可是寿丰棺材铺的伙计?

舒三说,不是伙计,是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