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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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张屠家紧紧腰带,背起手,叼着旱烟棒子,哼着黄色小调,慢慢地踱回家去了。剩下可怜的民兵连长,头上套着裤子,屁股蛋子露在外面,动弹不得,呼救无门。空旷的麦场上立着一个孤零零的“不倒翁”,只有椿树上的几只乌鸦与他做伴,用聒噪的叫声为他解闷。夜色深沉,气温骤降,河风愈刮愈猛,尕虎先是浑身发冷,继而全身打战、四肢发麻,最后手脚冰凉。平日看惯了狗男女们的狼狈相,今儿自己反倒被结结实实地耍弄了,民兵连长越想越不是滋味,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

第二天清晨有福到河边拾粪,才救了民兵连长的大驾。有福问是谁顶的,尕虎说是鬼顶的,并且警告他的心腹弟兄:“你狗日的把嘴夹紧!要是有人知道了,有你的好看!”他不愿意把自己“走麦城”的丑事张扬出去,见了张屠家,也像没事人似的,只是在心底的账簿上,又给杀猪人记下了一笔。

张屠家没有张狂多久,就从荒凉渡消失了。合作化以后,这个野人依然我行我素,野性不改,不好好参加集体劳动,到处杀猪宰羊劁猪娃,明目张胆地给个人捞钱。整社工作组进村以后,对他进行了多次批评教育,他却当成了耳旁风,从明里改为暗里,成为荒凉渡搞资本主义的典型。联系到他和地主婆勾勾搭搭,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并且曾持刀追杀民兵连长,工作组便准备给他戴一顶“坏分子”帽子,监督劳动。张屠家闻讯,一夜之间便从人间蒸发了。他有的是杀猪宰羊的绝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于是跑到远乡他邑,走街串巷干他的老本行去了。荒凉渡从此再没有了他那磨刀霍霍向猪羊的身影,孩子们也再没有尿泡可以玩了。

两个女人打起来

看戏去,看戏去,看娃娃戏去!社火,社火,好红火的社火!

狮子,龙灯,太平鼓,竹马子,喜气洋洋,龙腾虎跃。这是荒凉渡最热闹的一个春节。刚刚步人社会主义的农民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要好好地发泄一番。冬曰里,短短一两个月的工夫,荒凉渡的男女老幼,不分阶级成分,无论高低贵贱,齐茬茬地人了社,而且一夜间从初级社跃到了高级社,实现了农业合作化。他们从此不再挨饿受穷了,他们和贫困、愚昧、落后彻底告别了。新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们。他们走上了光辉灿烂的康庄大道。

也有一些小小的顾虑。听说集体化了苏联农民顿顿吃的是土豆加牛肉,过的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生活,荒凉渡的庄稼人犯愁了。他们说:那种饭食我们吃不惯,我们要吃大肉臊子拉条子,要吃花卷儿油饼子,可行?工作组说:这个不强求,你们愿吃啥就吃啥,口味不同嘛。农民们说:那种楼上楼下的生活我们也过不惯,四合院可行?干部们说:行,行,咋不行?农民们放心了:这就好,这就好。四合院宽敞些,放个农具,养个猪羊,堆一点柴草,都方便。

如此美好的前景,使荒凉渡的庄稼人醉了。他们把尘封好些年的锣鼓家什拿出来,把断了几辈子的狮子龙灯竹马子再拾掇起来。学校里还赶排了一出眉户剧《白毛女》,为合作化助兴。先在村里闹,闹红了,又给外庄子送。黄河边上的社火,最动人心弦的是太平鼓。打鼓汉子们今年打得特别认真,也特别卖力。在生产队长老石头的率领下,荒凉渡的太平鼓打红了方圆几十里的庄子。社火行进时,这个中年汉子手持一竿大旗在前面指挥。大旗一扬,数十面红色大鼓轰然作响。那旗在老石头的手里犹如一条活龙,刷啦啦挟风掣电。随着旗帜的摆动,一面面大鼓忽而高举,在空中飞舞盘旋,忽而低垂,恰似风卷残云。鼓手们奔腾跳跃,路面上尘土飞扬,“轰隆——”“轰隆——”,发出撕裂大地的吼声。而在社火的后面,几乎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一架架木钻辘、铁轱辘骡车上坐着小脚老奶奶和不会走路的尕娃娃。老汉们骑着驴骑着马,马头上扎着彩绸,拴着五花笼头,气宇轩昂,特别精神。其余的人都跟着走,从一个村庄跟到另一个村庄。每张脸上都挂着笑。庄稼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宣传了多少年的社会主义,说到就到了。

乔女也每天跟在社火队伍后面,兴致勃勃地看。响彻荒原的鼓声,欢闹喜庆的气氛,把这位地主婆忧郁苦闷的情绪驱散了,快三十岁的女人了,似乎又恢复了当年磨坊家女儿喜欢热闹的心性。而在众多的社火队伍里面,她最爱看太平鼓队的表演。当打鼓汉子们前纵后跃,左旋右转,忽而天忽而地,打得酣畅淋漓有如黄河咆哮之时,她的热血便沸腾起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这时她的眼前便会浮现出在一轮明月的映照下,千筏万筏过山峡的动人景象,仿佛又看到筏子客羊报站在大筏的前边,指挥着水手们在惊涛骇浪之中劈开一条血路,勇猛地冲向前方……再回头看社火,只见老石头龙走蛇飞,将一竿大旗舞动得八面威风。不知怎的,就在这些日子里,她竟对这位中年汉子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有了一种说不明白的好感。正是这个人,曾经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他们孤儿寡母种上了田。他的心好哇。她从他的身上感到了一种男子汉的阳刚和宽厚。当然这些微妙的念头仅在她的心里一闪而过,她知道她的身份,她没有资格向生产队长表示哪怕一点点意思。

除了太平鼓之外,最让乔女感兴趣的就是村办小学的娃娃戏了。他们的眉户剧《白毛女》简直唱红了半边川。过去农村演戏,都是请城里的把式,或者别处的“好家”,节目也都是极老的忠孝节义,人们都看腻了。今年却不同,由自家的娃娃们来唱,而且演的又是最时新的《白毛女》,一时奔走相告,观者如潮。往往是这个村子尚未演完,那个村子已经发来了请帖,几乎是挨庄儿演,半个月内竟没歇下来。每演完一场,当地的社头儿还要做东,准备糖果点心大烩菜招待娃娃们。而《白毛女》的男主角大春的扮演者,竟是地主家的二小子玉贵。这让乔女怎能不激动!尽管那些唱词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她还是一场不落地撵着看。每次都站在土场子的最前面,拔起脖子,竖起耳朵,笑呵呵地欣赏,她的眼睛始终盯在玉贵的身上。多英俊的小伙子哟,浓眉大眼,虎虎生威,一副嗓子又是那样脆亮!一板又一板的调门儿,唱得像流水一样舒畅,直直地钻进了做娘的心里。娃儿唱到悲伤的地方,她首先掉泪;娃儿唱到精彩的地方,她又带头鼓掌。她把手拍红了,也拍肿了。她的眼睛熠熠发亮,她感到无限的自豪。每场演完,她便要长长地舒一口气。他们孤儿寡母,台子下面经常受人歧视,现在娃儿却在台上替她争了光,做了脸。当她听到台下有人指着玉贵议论:“这是谁家的娃?长得真俊,唱得真好!”她的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特别是当尕虎的儿子金锁儿,那个贼眉鼠眼的娃儿所扮演的狗腿子最后被法办时,她的嘴便不由地咧开了,发出畅快的笑声。她觉得儿子给她出了一口气!而在社头儿们像招呼贵宾一样招呼玉贵和别的小演员们吃大焓菜时,乔女更感到无上的光荣。“我娃有人招呼了!我娃有人招呼了!”她的嘴里喃喃地自语着,脸红得像喝了酒。

地主婆的高兴没能维持多久。正当玉贵越唱越红,几乎成了荒凉渡一颗小小的明星时,他所饰演的大春被别人顶替了。乔女马上到学校去问校长,校长面有难色:“这事我们也没有办法,你去问民兵连长吧!”他给乔女讲了事情的经过。

“我思谋着,这路线上有问题哩。”尕虎找到了学校。“什么问题?”校长问。

“过去,地主在经济上拿捏我们,现在地主阶级消灭了,地主家的人又在文化上拿捏我们。这路线上有问题哩。”哦,这么严重!校长心里一沉。

“尕虎同志,”校长客气地给民兵连长让座倒水,“只不过是一出娃娃戏嘛。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嘛。”

“为什么让地主的儿子演好人,让贫下中农的儿子演坏人?”尕虎气愤地说,瞅了校长一眼。“那你的意思呢?”“我家金锁儿为啥就不能演大春?”

“这个……”校长斟酌着措辞,“主要是考虑到形象上……”“哈哈哈!”尕虎尖笑起来,“你总不会嫌贫下中农的孩子长得丑吧?”校长讷讷着,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也没有办法,”校长对乔女说,“我们不想为一出戏惹麻烦。”他一脸的无奈。

“那我去找尕虎!”乔女愤愤地说,眼里射出凶光。“算了吧,”校长劝道,“一件小事嘛。”

“我家的成分不好,莫非连道理都没有了?”地主婆气鼓鼓地走了。

校长苦笑着摇了摇头。

“尕虎哥,你出来一下。”乔女站在民兵连长的门前喊。

“你找我男人干啥呢?”尕虎老婆迎了出来,一脸的敌意。

“我找他说话呢!”地主婆也睁圆了眼睛。

“母狗招引牙狗,到别处招引去。”

“你嘴里放干净一点。”

“你还知道干净?呸!”

“你把话听清楚:我是来找他讲理的。”

“走开,地主婆!”

“我今天非要说个道理不可。”

“臭婊子,荡妇!你还想勾搭我男人吗?”

“勾搭你男人?”乔女笑了起来,“你尿泡尿,照照你男人的嘴脸,看有谁勾搭他!”

“啊呀呀,地主婆还这么嚣张。”尕虎老婆的脸气青了,一把揪住了乔女的领子,“我今天就要杀杀你的气焰!”

乔女并不示弱,一把抓住了尕虎老婆的头发。尕虎老婆五指并用,在地主婆的脸上抓出了五道血印。乔女用劲一揪,从尕虎老婆的头上拔下一绺头发。尕虎老婆喊了起来:“快来看呀,地主婆打人了!”涌过来一帮抱娃娃的和不抱娃娃的婆娘。婆娘们站在一边,一个个咧着嘴看热闹。她们的阶级觉悟太低了,眼看着连长夫人的头发被地主婆一绺绺地拔下来,不但不同情,反而抿着嘴嘻嘻地笑。这个女人太横了,仗着自己的丈夫是民兵连长,平日里总是挺着个肚子斜斜地瞅人,而且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和人起“火”,最后总要占了上风才肯罢休,是该让人教训教训了。而当看到连长夫人抬起腿,一脚一脚地踢地主婆的裤裆时,她们也感到挺过瘾。这女人的裆里太騷了,竟然连着拉了两个男人下水。特别是羊报,那样呱呱叫的汉子,也被这骚货迷住了。应该去去她的“病”了。所以尽管围了一群人,竟无一人出面劝架。婆娘们眼里露出的不是痛心疾首,而是鼓励和怂恿的神情。

两个女人在这种眼神的鼓舞下,打得更加起劲了。两人同时低头弓腰,四条腿紧紧地扎在地上,活像二牛抵角似的对峙不下。尕虎老婆用尖利的指甲一把又一把地抓乔女的脸和脖子,地主婆的脸和脖子上渗出了斑斑的血迹。而乔女则抓着尕虎老婆的头,往土墙上一下一下地碰。

此时民兵连长正站在院子里作壁上观。他对这两个女人都有气。乔女宁肯和肮脏泼皮张屠家相好,也不愿意让他沾光,这使他非常恼恨。而自己的老婆,那个嘴上长疮的黄脸婆,一年四季唠叨不休,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和别的女人相好,他早就积了一肚子气。自己不好动手打这个难缠女人,现在别人替他教训,他打心眼儿里乐意。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不应该由地主婆来打,这让他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就在两个女人撕扯得难解难分,都挂了花带了彩时,生产队长过来了。老石头远远地就喝骂起来:

“住手,都给我住手!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乔女首先松手了。尕虎老婆又踢了一脚,这才将被撕成一团乱毛的头伸给老石头:“你看你看,地主婆把我打成什么样子了。”

“有什么好看的?”老石头把脸转了过去,“不就是几根黄毛吗?”“不行,你是生产队长,你要给我评理。”尕虎老婆不依不饶。“评什么理?”老石头把脸沉了下来,“两个臭婆娘打架,有什么理可评?”

尕虎老婆骂骂咧咧地进了院子。呼的一声,民兵连长把锁着的大黄狗放了出来,龇牙咧嘴地扑向乔女。

“去!狗东西!”老石头朝那狗的肚子上踢了一脚,大黄狗夹着尾巴跑了。

生产队长又转过脸来训斥地主婆:“你不知道自己的成分吗?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有什么道理可讲?滚回去乖乖地待着!”他瞪了乔女一眼,背着手走了。

乔女看看手里的一绺头发,心里暗想:今天要不是老石头,这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哩。也就嘴里嘟囔着,回场房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