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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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女人对男人说:“我给你暖脚呀!”

一九六零年夏天,玉贵高中毕业了。这时他已出脱成一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少年书生。由于家庭困难,他本来不想上学了,但乔女坚持让他参加高考。她对儿子说:“娃呀,娘就是砸锅卖铁哩,也要供你上大学。你不上学,我这多少年的心血就白费了。”结果他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

这时,大跃进的后果开始显现出来,人们开始挨饿。到了年底,学生们差不多都浮肿起来了,苞谷面和豆面的窝窝头已经吃不到了,大灶上顿顿是带皮磨成的高粱面坨坨,外带一碗清可见底的“汤”。蔬菜早已成为稀罕之物,很难见到了。西北人没有吃过高粱面,一吃下去胃就火烧火燎地疼,而且经常便秘。丁玉贵每次上厕所,都要拿一张报纸,从头版看到八版,再从八版看到头版,大便却死活下不来。只得用手掏,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往里挖,挖那么十来分钟,掏下一根带着血的“棒子”。下面是轻松些了,上面却又饿起来,真是苦不堪言。

不过丁玉贵依然坚持着。他没有退路。他能到哪里去?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学习。只有学习能改变他的处境,也只有学习能使他暂时忘却饥饿,一天一天地把日子挨下去。他刻苦学习的精神在整个中文系是出了名的。除了正式的课程之外,他大量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尘封的图书馆里,空旷的大教室里,经常有他埋头苦修的身影;操场上,树林间,常传来他朗朗的读书声。每次期末考试,他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书本中。他生活在古人和外国人之中。多少年之后,他非常庆幸地想:正是这些妙不可言的小说救了他,使他减轻了饥饿的感觉,能够在班上的同学走掉一大半的情况下坚持到毕业。他甚至不无幽默地想:万一以后再遇到饥荒,他将向他的后代们推荐一道美餐:书籍。

那时的他还经常到老师家里去求教和切磋。他毕竟太年轻了,没有为人处世的经验,到人家家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也不管人家是否欢迎他。有一次,临近中午时他去一位教授家里请教一个问题,正谈得兴起,一股炒鸡蛋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到了书房。好久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了,对于饿瘪了也馋极了的丁玉贵来说,无异于枯萎的禾苗遇到了甘露,恨不得将那香味全吸进肚子里。尽管心里在催促自己:“人家要吃饭了,快走吧!”双腿却像钉在地上似的无法移动,下意识地还想再闻一会那味道。这时候,师娘——一位在行政机关当科长的中年女人出来了,用不屑的眼神瞅着丁玉贵,语气冰冷地说:

“丁玉贵同学,我们要开饭了,你能不能……”丁玉贵的脸红了,红到了脖子根:“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他万分尴尬地窜出了教授的家门。

“真没眼色!”走到楼道里,还隐隐地听到教授夫人在咕哝。丁玉贵于是也就明白,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你休想闻到别人的一点饭香!

他终于坚持不下来了。他时时感到肚子里有千百条饿虫在翻江倒海地闹腾,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虚汗不时从身上渗出来。照照镜子,里面出现了一张形同枯木的面孔,脸小了,耳轮也干了,往日英俊的小伙子变成了一具面带菜色的活尸。他的心寒了。再这样坚持下去,怕是要死在这儿了。

他忽然来了一股邪劲,忽地从床上爬起来——虚弱不堪的他一下课就躺在了床上——踏上鞋就往家里跑。此时天已向晚,而到荒凉渡还有三十里路。他就那样迎着刺骨的寒风,在昏暗的夜色中步行回家了。城市一片寂静,穿城而过,感受不到一点现代城市应有的生气。

黄河已经结冰,河面上不断响着呜呜的风声。那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耳朵生疼,脸已经发木了,身上就像穿了一张纸,风直往心窝里钻。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地面上似乎覆了一层霜。天穹之下,茫茫田野,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行走,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孤单和渺小。一阵栖惶涌上心头:他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荒凉渡也在饥饿之中,家里的人也在挨饿,他们又有什么办法?自己去了,无非又要在继母和弟弟们的碗里扒一点食物,让他们饿得更厉害罢了。

一路之上,村野寂寂,荒草萋萋。挺立在光秃秃的地头上的杨树,枝子在寒风中瑟瑟地抖动着。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整个大地昏睡了。到了荒凉渡,已是小半夜时分。庄子毕竟大些,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如萤火虫般闪耀着,给寂寥的夜空增添了一丝生气。万籁俱寂,丁玉贵的脚步声是那样清晰、那样沉重,一下又一下,踏破了深重的夜色。谁家的狗听到了,汪汪地叫起来,引起了连锁反应,全村的狗都吠了起来。可能是因为饥饿的缘故,狗很快就没有力气了,叫声戛然而止。只有最后一只狗的吠叫在夜空中回荡着,久久不散,似乎在寻觅着可以消逝的地方。丁玉贵于是起了一阵莫名的兴奋:终于到家了!

巷口儿一片漆黑。不远处,队部院子里还亮着灯。玉贵便循着灯光,来到队部办公室。生产队长老石头和队委们围在火炉边,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猛地看见这位乞丐般的不速之客,全都吃了一惊。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含着疑问:你咋半夜里回来了?

玉贵咧开干焦的嘴唇笑了笑,算是回答。

天财叔第一个叫了起来:“呀,这娃咋成这般模样了?脸剩下二指宽了!”

二牛说:“还不是饿的!干脆回来算了,回来给咱队里当会计。”队委们都说:“回来吧,队里正缺个会计。”

老石头摇摇头:“那可不行。玉贵是咱荒凉渡的第一个大学生,这学无论如何都要上下来。实在困难了,咱还可以想别的办法嘛。”

乡亲们的一席话,说得玉贵的心里暖融融的,登时对生活有了几分信心。老石头想了想说:“这娃肯定是饿坏了。这样吧:窖里还有几棵白菜,二牛你去取上来,咱们美美地煮它一锅,来招待大学生。”天财叔笑道:“咱们也跟上沾点光,陪大学生吃一顿。”几十年后,丁玉贵对这顿煮白菜仍然记忆犹新:当一大锅白菜煮熟之后,没有谦让,没有客套,七八只脏兮兮的手同时伸向锅子,飞快地从滚烫的水里捞出一棵棵冒着蒸汽的白菜,毎个人的手里都像捏了一块火炭,烫得皱起了眉头。但谁也不肯松手,张开大嘴,一口就吞掉半棵白菜。吃了一棵又一棵,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只是埋头争食,屋子里一片吸溜吸溜的声音。丁玉贵舌尖儿起了泡,不住地咂着嘴。他吃得满头大汗,浑身发热。香啊,大白菜!美啊,大白菜!他甚至感到送进嘴里的不是什么白菜,而是羊羔肉、鸽子肉,起码也是正儿八经的狗肉!这种情景,丁玉贵日后再未碰到过。那样温馨,那样解馋,那是任何富人们的黄金宴也无法比拟的。

一锅大白菜,吃得大家肚儿圆、脸儿红。老石头烧上了罐罐茶,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谝闲传。

憨厚的农村干部们向大学生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大至国际形势、国内动态,小至城里的各种传闻轶事,无不涉及。丁玉贵则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像个口吐莲花的演说家,高声大气地给乡亲们讲述着社会上的各种见闻,卖弄着自己学到的种种知识。说得高兴了,竟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听得大伙儿如痴如醉,喜笑颜开。农民和大学生,一个个像吃饱喝足的熊,心满意足地跌着膘,然后斜躺横卧在队部的大热炕上,美滋滋地睡着了。

丁玉贵走后,老石头召集队委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他用沉痛的语调说:“开洞放粮的时候到了。再不放,就要死人了。”大伙儿默默地点头:是啊,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荒凉渡第四生产队的干部们一致决定:立即放粮。他们先把全队社员依次排队,共多少户人家,每家人口多少,又分成男人、女人、老汉、娃娃以及重劳力、轻劳力几个等级,每人应分多少,详细地算出来;再按轻重缓急排队,暂不缺粮的,缺粮的,最缺粮的,算出一个明细账来,干部们心里就有底了。于是某天深夜进山,将洞里的粮食运一部分回来。又在第二天深夜,由队委们分头背了粮食,送给最缺粮的人家。这一切都是在极为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饥荒年代的农村,夜里路断人稀,而且社员们都深知此事的利害,一个个守口如瓶。再加上尕虎和有福几家积极分子都出外逃荒了,所以在很长一个阶段,这事儿竟做得滴水不漏,瞒过了上上下下的眼睛。

第一轮粮食分过之后,老石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等队委们都背着自己的一份回家后,他留了下来。他慢慢地抽了一锅旱烟,然后装了半麻袋粮食,准备给乔女家送去。背起来又放下了,想了想,把扎好的麻袋口儿又解开了,思谋道:玉贵那孩子在大学里给咱村里人争光哩,要叫娃吃饱,不能让人小看了咱荒凉渡!他又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装了进去,将袋子装满了。当他背着沉重的麻袋,叩响地主家的场房门时,鸡已叫过头遍了。

放下粮食,看着地主婆惊诧的眼神,老石头解释道:“我思谋着,地主家的人也是人,总不能饿死吧?”

“哎。”

“咱党的政策不让饿死一个人。饿死了人咱要负责哩。”“哎。”

“所以嘛……”泪水涌上了乔女的眼眶。

“哭什么!”老石头淡淡地一笑,“我好长时间没有喝过你的茶了。”“这就烧,这就烧。”

乔女急急地捅开炉子,烧好了罐罐茶,双手捧给生产队长。老石头美美地呷了一口,赞叹道:“好茶!”

“那就多喝一点嘛!”乔女抬起明亮昀眸子,迎着生产队长惬意的眼神,殷勤地说道。

“是要多喝呢。”老石头笑眯眯地说。

于是女人便站在火炉边,不住地烧水,续水,男人则盘腿坐在炕上,吸溜吸溜地喝茶。小小的炕桌上还放了一碟切成片儿的糜面馍馍,那是女人端上来让他消夜的。她知道他饿了。

他也就不客气了,就着茶水将那一碟馍馍吃完了。这时他才感到浑身的乏气消散了。从头天晚上到这时,为了给社员们分一点救命的口粮,他和他的伙伴们已经连轴儿转了整整两天两夜,是需要补充一点热量了。而这一点,他自己那个冰炕冷灶的家里是无法做到的。

头遍鸡叫过已经很久了,窗外一片漆黑。远处山上隐约传来狼的哀号,老石头伸了个懒腰:“我走呀。”“再坐坐吧。”

“我走呀。”老石头抬起了腿。

“再坐坐。”女人黑白分明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瞅着男人,充满了期盼的眼神。

“好,坐坐就坐坐。”他又一屁股坐下了。

女人继续烧水、续水。男人慢慢地呷着茶,抬眼将屋子扫了一遍:家徒四壁!这哪里是个家呀?几根细细的白杨条子搭起来,上面铺一层黄土,就算是屋顶了。这样的顶子,一下雨肯定漏水。整个夏天,娘儿们就把脸盆、碗盏放在炕上接水。草泥抹成的墙壁,粗糙得还不如一般人家的灶房,要不是贴了几张花花绿绿的宣传画,真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住人的地方。除了一个装粮食的柜子、一只旧木箱、一只小炕桌,屋里就没有任何摆设了。而女人们用的那些东西,擦的呀,抹的呀,一样都没有。土炕,光席子,破毡,这算什么地主家啊!看着,想着,他竟对站在地当间烧水的女人生出几分怜惜之情来,心里说:她太孤单了。再想想,这个女人,凭着人家的条件,完全可以不受这个罪嘛!人家哪一点不好?身材,模样,全都没得挑呀。她的心太善了。丁家这个情况,遇到别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远走高飞的,她却死心塌地地留了下来。为的啥?难道为了舍不得那顶“地主婆”的帽子?难道为了让人们歧视她、侮辱她?这样想着,老石头对女人又增加了几分敬意。

灯苗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土墙上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回头看看,幽幽的灯影下,女人的头发斜斜地披散在肩上,烘托着一张苍白的面孔。年复一年风吹日晒,褪不尽女人那天生的风韵。大而圆的杏眼,端棱棱的鼻梁,虽然失去了血色却依然诱人的嘴唇,由于无人抚摸而略欠鼓胀的乳房,无不引起男人的遐想。女人守候在火炉旁,目光凝视着噗噗作响的水壶,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发亮的铝壶上影影绰绰地映出一张妩媚的脸庞,一对脉脉含情的明眸似怨非怨,似嗔非嗔……

生产队长对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产生了一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强烈的爱意。他想立即占有她,却又想起去年秋天在庄稼棚里遭拒的情景,便压住了一时的冲动。

而此时,女人也正在想着心事。第一次放粮,他就不避嫌疑,给我家背来了满满一麻袋粮食!这种时候,别人都吃不够哩,他却把自己的那一份也给我家背来了。他心里装着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玉贵,就因为这孩子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别看他不善言谈,不会取巧,他的心却是金子做的夂特别让她敬佩的是,这个死了老婆的中年汉子,几年来一直和小弟儿相依为命,从不和队里的女人乱来。想想过年时闹社火的日子,多少女人的眼睛盯着这个高强的打鼓汉子,但他却从不动心。现在她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在这个男子汉的心里,其实只装着她一个人。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目光更加明亮了。

鸡叫二遍了,悠长的鸣叫在寥廓的夜空中听起来是那样清晰嘹亮。老石头似乎吃了一惊:“哎哟,你看这一坐坐的!都到后半夜了。”“那就别回去了,”女人的话语软软的,眼里射出热烈的光,“就在这儿休息吧。”“娃们呢?”

“娃们都在西屋睡下了。”“那你呢?”

“我睡在炕角,给你暖脚呀。”男人深情地望着女人,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