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敦煌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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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冋到敦煙后,常书鸿经历了一段心血沥沥的时光。家还是那个家,炕还是那个炕,充满了幸福充满了喜悦的全家福照片还挂在墙上,但和他相濡以沫甘苦与共十多年的妻子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嘉陵哭闹着要妈妈,沙娜背着父亲偷偷地流泪,眼睛都哭肿了。长夜漫漫,苦不成眠。常书鸿信步走出皇庆寺。清凉的春风吹拂着他发烫的面容,抚慰着他滴血的心灵。铁马声声,如泣如诉。好像鬼使神差似的,他又来到了254号石窟。萨垂那太子舍身饲虎的画面惊心动魄地展现在他的眼前,粗野矿放的线条幻化成夺人心魄的佛光。艺术家不由自主地跪下来,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一张鲜活亮丽的面孔闪现在画面上,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我的丈夫,我的亲人,我在兰州等着你,等着你……”“你不到敦煌来了吗?那么我呢?孩了们呢?”“离开敦煌!离开敦煌!”

离开敦煌?!常书鸿惊出了一身汗。揉揉眼睛,萨垂那太子正用一双慧目默默地注视着他,无言之中包含着无限的启示。此时此地,艺术家似乎得到了顿悟,他的心情出奇地平静了。他明白,从今往后,自己就是真正的苦行僧了。然而他更明白自己的使命。在敦煌的土地上留下了足迹的玄奘、法显那些高僧能够做到的,他常书鸿为什么就不能做到?他是一个充满了良知和热血的艺术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陈芝秀和赵忠清并未结婚。到了兰州之后,时间不长,二人便分道扬镳了。陈芝秀是一位心髙气傲的艺术家,而赵忠清不过是一个兵痞,她是不会和他结合的。她后来回到浙江老家,经杭州艺专校长刘开渠的介绍,到一所中学当美术教员。她从此再未嫁人。她的内心深处是否还怀恋着杰出的艺术家丈夫,怀恋着一双亲生的儿女,默默地等待着他们回到自己的身边?解放后陈芝秀的日子很不好过。肃反审干时,她因留学法国的罪名,被清除出人民教师的队伍。为了糊口,她跑到上海去当保姆,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在保姆的岗位上。

在采访过程中,我从敦煌老人们的口里,听到的更多的是对这位女性的理解和宽容。他们儿乎异口同声地说:陈芝秀是个好人。她生性善良,平易近人,只是有点儿单纯和幼稚。她家里的马桶,绝不让佣人洗刷。工人们生了病,她必定把由已的药拿出来。高兴时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不髙兴了又哭又闹,喜怒形于色。他们说,陈芝秀比现在的一些青年好多了,她毕竟在大漠孤烟的戈壁滩中待了两年多,而现在的一些大学生分配到敦煌后,在洞子周围转上一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开溜了,有的人甚至连档案都不要了。他们能和陈芝秀比吗?人家是留法10年的艺术家啊!主要是当时太苦了,她实在挺不住,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

至于那个狡猾可恶的兵痞,解放后到了他该去的地方:一命呜呼在大墙铁网的监狱之中了。

1945年秋天,常书鸿和他的弟子们在凄风苦雨中迎来了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也迎来了国民政府教育部的一纸电文:抗战结束,百废待兴,国家重建,资金有限,精简机构,势在必行。从即日起撤消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此令。

真是晴天霹笛!好一个堂哉皇哉的国民政府!公款吃喝有钱,购买小车有钱,游山玩水有钱,出国“考察”有钱,唯独养不起一个小小的文化单位!苦涩的泪水从常书鸿的面颊上默默地流淌下来,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被一块一块地撕碎。

加急电报。联名写信。重庆!重庆!言之凿凿,声泪俱下:如此举措,不啻自毁屮华文明,上何以对祖先,下何以对后代?不予理睬,拒绝回答。工资停发,断粮断炊。常书鸿和他的弟子们惨淡经营,刚刚起步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不到三年就寿终正寝了。

董希文和张琳英夫妇来向常书鸿辞行。

“老师,”董希文显得有点难以启齿,“这几年,我和琳英在敦煌受了您的不少教诲,我们会永志不忘的。现在研究所撤销了,口本鬼子也投降了,我们想回南方老家看一看。”

张琳英又加了一句:“老师将来如果还要办这个所,只要您打一声招呼,我们就来了。”

常书鸿默默地点了点头。两年多的时间,这对伉俪在常书鸿的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们的勤奋,他们的人品,在研究所的同仁里,有口皆碑。董希文除了平日在洞子里临摹之外,还利用星期天到附近农村和牧区写生,积累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尤其是他临摹的《沙弥守戒自焚》和《萨垂那太子舍身饲虎图》,真正可以说是吸取了壁画艺术的精髓,成为敦煌摹品的佼佼者。妻子张琳英怀孕临产,因为莫高窟没有接生条件,所里用两头毛驴一副担架把她送到县城去。50公里的风沙颠簸,她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半路上,她的肚子疼得厉害,汗水浸透了衣裤,她却一直咬着牙没有呻唤。现在,在他们为敦煌事业的开拓立下了汗马功劳后,却要悄然无息地离去了。常书鸿背过身去,任泪水在脸上流淌。他只听见董希文临出门时喃哺自语的声音:“我和琳英虽然离去了,可我们的心永远和敦煌在一起,和老师在一起……”

李浴、周绍淼、乌密风也来告别。他们三人要结伴回东北老家去,梦魂牵绕的白山黑水、大豆高粱等着他们。“好吧,只要你们心中还有敦煌!”

“我们哪会忘得了敦煌?”李浴颤声说,“我们要把敦煌艺术的花种,还有敦煌精神的火炬,带到长白山下、松花江畔。”

潘絜兹也来了。他嗫嚅着说:“老师,我也想……”常书鸿鼻子一酸。这位著名的工笔画家原在张自忠部队搞宣传工作。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后,他断然丟掉在军队中的铁饭碗,一路卖画来到敦煌。来了之后,便成为研究所所长的得力帮手。他临摹壁画,自有一种清新刚健的风格。他以后成为技压群芳的大画家,实在是得益于敦煌艺术的熏染。他是坚守到最后的一位弟子。如果不是远在兰州的妻子反对他继续待下去,拒绝回复他的一封封书信,他是会和常书鸿一起与敦煌共存亡的。走了,都走了。人去楼空。

常书鸿彻底失眠了。夜是这样的长,铁马风铃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声比一声哀伤,似乎是一首催人泪下的挽歌,在为过早夭折的敦煌研究事业送葬。他披了一件衣服,走出屋子,到空荡荡的莫高窟辗转徘徊。太熟悉了,这里的每一个洞窟,每一杯黄土,每一片树叶!短短的两年啊,他和他的学生们不负使命,饮风茹雪,将一条条坍陷的栈道修起来,把许多破损的洞子修补好,又临摹了那样多高质量的壁画,还有离他而去的妻子陈芝秀所创作的那一件件精美的雕塑!短短的两年,他在没有一根木头的情况下,给一些主要的洞窟安上了结实的木门。那又是怎样安装起的哟!得知莫高窟来了一位留学法国的大画家,敦煌、酒泉、安西的官员、财主、商人都来求画。常书鸿来者不拒。但有个条件:每人为千佛洞做一件善事——给饱受风沙的佛爷修一扇门。当然,好多人都照办了。

月影膪朦,星光闪烁。层楼洞天,依稀可辨。他又仿佛看到了220窟贞观十六年的唐人壁画。这幅杰出的初唐作品,近千年来一直被掩盖在平庸的宋代重绘下面,是他和他的弟子们仿照张大千的办法,将这幅金碧辉煌、灿烂如新的壁画剥露出来。画面上维摩居士的形象,充分体现了晋代大画家顾岂之清雅传神的画风,是莫高窟所有50余幅维摩变中最好的一幅。是前人——包括伯希和、斯坦因、华尔纳以及张大千所未见识的。这幅珍宝的重见阳光,无疑是敦煌艺术史上的一件大事。

然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端。对于常书鸿心中的蓝图来说,这些工作,犹如唐玄奘西天取经时从长安走到了咸阳,离喜马拉雅山后面的天竺国还远得很哩!

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名诗: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嘴里默默地吟诵着,眼睛渐渐地潮湿起来。

“所长,您还没有休息?”两个操敦煌口音的青年从黑影中钻了出来,憨憨地站在常书鸿面前。

“怎么,你们也没有睡?”“睡不着啊!”

令常书鸿感慨不已的是,就在这日薄西山、魂断秋风之际,平时闷声不响的这两位青年却没有离他而去。他们是泥瓦工兼车夫窦占彪、勤杂工兼总务范华。

“你们为什么不走?”“我们就等你一句话!”

常书鸿感动了,声音哽哽地说:“兄弟,好兄弟!我马上到重庆去,你们等着我!”

敦煌到重庆,数千公里之遥,路费怎么办?常书鸿牙一咬,决定卖掉所有的家产。他将从法国带来的髙级用具,几套高级料子的西装,平时盖的毛毯,甚至连进城骑马的皮靴,都让范华拿到县城处理了。筹足了路费,艺术家怀着一腔悲愤满腹惆怅,带着儿女离开了敦煌。

两头毛驴上分装着简单的行李,常书鸿骑了一头,沙娜搂着嘉陵骑了另一头。窦占彪和范华各执一根缰绳,一左一右并排走在常书鸿旁边。“我走后,你们要把大门看好,不要让牧人把牛羊赶进来。”“哎!”

“洞子里有了沙子,要及时清理出来。也不要让闲杂人在里面住宿。”

“哎。”

“要把账目保管好。所里的那点财产,是咱们的命根子,不能让乡霸们瓜分了。”“哎。”

两个青年答应着,眼圈红红的,鼻子酸酸的。

刺骨的寒风吹落了千佛洞前大片大片的杨树叶子,吹落了常书鸿和他的弟子们新栽的桃、杏、李、果嫩生生的绿叶。落叶连同沙山上的泡泡刺,在结成冰凌的宕泉河上飘旋着,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常书鸿又一次回过头去,深情地望了莫高窟一眼。三年来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忽然感到嗓子哽住了,灼热的泪水滚下脸颊,滴落在破旧的鞍子上。他使劲地踢了一下驴肚子,两只毛驴便撒开蹄子,飞快地跑下了山坡。

一直到“佛爷”(敦煙的年轻人背地里这样称呼他们的所长)的身影消逝在天的尽头之后,两位身高体大、满身尘垢的青年还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沙梁上,很像是两尊沙砾岩雕成的罗汉。莫髙窟从此沉寂了。

1946年冬天刚刚来临的时候,敦煌出奇地下了一场大雪。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将近一尺厚的积雪封住了阿尔金山以下方圆数百里的地面。那一天,范华和窦占彪像往常一样,手持棍棒,睁着一双聱惕的眼睛,在千佛洞四周巡视。“佛爷”离开敦煌巳经一年多了,一直杳无音信。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说:常书鸿不会回来了,绝对不会回来了!但是两个青年的心里却死死地记着“佛爷”的那句话:“你们等着我!”一种直觉告诉他们:这话是算数的。

巴掌大的雪片在他们的眼前飞舞着,老羊皮袄和毡帽上的落雪已经结成了冰。他们不时地伸出手,搁在嘴边哈一哈。那哈出的气随即便变成霜花了。忽然,两位青年的目光凝固了:天地相连的前方,一个“雪人”正缓慢地在雪地上移动着。看那艰难跋涉的模样,已是精疲力竭了。但他的脚步并不停止,依然顽强地朝着莫高窟走来,一步,又一步。近了近了,两位青年凝固的目光被泪花模糊:“佛爷”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两个青年哭着喊着,迈开大步向“佛爷”奔去。常书鸿也张开双臂,高兴地呼叫着,扑向两位可爱的青年。三个“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衣服上的冰雪被热血奔涌的身体融化了。

“你们看,”常书鸿伸手向后面指去,“那是什么!”

一队人马出现在雪原上。他们是常书鸿从重庆、成都和兰州带来的新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