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敦煌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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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洋玄獎——平山郁夫和他的同胞

他是从原子弹的废墟中走出来的幸存者,也是口本当代最著名的画?家之一。东京艺术大学校长平山郁夫先生1959年站在青森县八甲山的顶峰上,向西遥望。由于原子弹的辐射,那时他正患着严重的白血病,体重只剩下40公斤。他到现在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就在他站在海风吹拂的青山之巅,极目向西眺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辽阔沙漠——敦煌的沙漠。一位僧人——后来他才明由那是玄奘大师,正骑着一匹白马,顽强地在“死亡之海”跋涉着,他的前面是一排排密如蜂房的佛窟……

就是这一瞬间灵感的昭示,决定了平山先生一生的道路。他将一幅以这一幻觉为题材创作的《古代东方的传教者》的油画送给了梵蒂冈近代美术馆。只收藏以基督教生活为题材的作品的罗马教廷破例地收藏了这幅宣扬东方文化的美术珍品。1974年圣诞前夕,罗马教皇保罗六世接见了平山郁夫。二人进行了坦率的交谈。我们从这次谈话中可以看出敦煌和玄奘对于平山先生的影响。

保罗六世:“您是说英语、法语还是意大利语呢?”平山郁夫:“都会一点儿。”

保罗六世:“我想不用翻译,直接交谈。用英语可以吗?听得懂吗?”平山郁夫:“这种程度的对话是可以的。”

接着罗马教皇便问:“平山先生,是什么原因使您画出了《古代东方的传教者》这样的作品呢?”

平山郁夫略一沉思,回答道:“作为一个画家,我孜孜以求的是円本美的源流。可是,这种源流在什么地方呢?那就是遥远的敦煌。而我的人生支柱则是玄奘三藏。我认为,日本文化离开敦煌就无从谈起。敦煌为我们准备了非同寻常的人生画廊。正因为如此,我从1968年起,开始探索丝绸之路的奥秘,寻觅敦煌的真谛。这幅画也许正是这种追求的表现。”

罗马教皇点点头:“对的。许多个世纪以来,传教都是从步行开始的。我认为艰苦的跋涉是宗教活动的开端。因而我欣赏玄奘那种跋山涉水万里取经的精神,这种精神虽然是东方的,却有着普遍而深远的意义。”

正是由于玄奘精神的指引,平山郁夫先生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跨海西行70余次,踏破了丝绸之路,行程累计80万公里,可绕地球20多圏。作画6000多幅,多次在国内外举办以中国西部为题材的个人画展,在日本列岛掀起了一股敦煌热和平山旋风。他本人也被日本画界誉为“当代玄奘”或者“玄奘转世”。为了保护和弘扬敦煌艺术,他将个人卖画所得的2亿日元全部捐蹭给敦煌研究院,作为敦煌学术研究基金,并说服日本政府拿出10亿日元无偿援建了规模宏大的敦煌文物陈列馆。

每当中国朋友称赞他为敦煌艺术所作的贡献时,平山先生却极为诚恳地说:“不,不,是玄奘法师救了我。我的生命,我的事业,都是玄奘给我的。而伟大的敦煌文化又燃起了我心中不灭的明灯……”

1945年8月6日上午,日本广岛天气晴朗,碧空万里。15岁的修道中学三年级学生平山郁夫在陆军兵器补给厂的一个木材堆积场干活——战争时期,学生们经常被动员去参加各种义务劳动,木材堆积场在离市区约一公电的野外。8时左右,平山郁夫漫不经心地走出更衣小屋,只见西边天空中出现了三条白色航迹云。白色条云在万里晴空中缓慢地移动着,很像是1329编队飞行。平山郁夫刚想说“那是什么玩艺儿”时,白色降落伞已飘浮在天空,伞下吊着黑色的怪物。

“怪物要掉下来啦!”

平山郁夫大声喊叫着冲进小屋,告诉他的伙伴们。这时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天地间便充满了令人目眩的闩光。平山郁夫立即觉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紧接着,强光和热浪从小屋顶上的木板缝隙中冲了进来。

平山郁夫迅疾!倒在地,双目紧闭,双手捂耳,等待着灾难的降临。广岛市到处是强光、火焰、爆炸声、灼人的热风……过了好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走出木屋。这时天空中已经矗立起了一朵蘑菇云。少年平山辨认着里面的颜色:黄、白、黑、褐、紫,混合着各种杂色的烟雾,无声地冲向天空,形成巨大的云柱。他立即掉头向兵器总厂跑去,想得到一点指示。到总厂一看,满脸血污的将校们正在嘶声叫喊:“原子弹!这是原子弹!”“美国的原子弹!”

平山要求给予明确的指示,军官们却说:“快跑吧小伙子!自己顾自己,跑到哪儿都不会说你是逃兵。”

路上尽是飞奔的人群,炸断双手的,眼球被炸出来的,面目灼伤不复人形的。眼前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被炸成两半的人体,被压成肉饼的死尸,被烧焦的士兵原地未动地站立着……到处是嚎哭声和呻吟声,空气中充满了焦臭的烤肉味。平山郁夫登上山坡一看,市区一片火海,大火吞食着美丽的广岛,地面上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此情此景,比起《地狱图》来,不知要凄惨恐怖多少倍!多少年后,平山郁夫一想起这场令人切齿的大残杀,仍然感到一阵阵恶心。1979年,他画了一幅《广岛生变图》,再现了这场令他一生都不愿意再提起的灾难。全部画面几乎涂满了红色,用以表现极光和大火。画面下部是烈焰覆盖着的广岛市区——用黑色线条來表示。在鲜红的画面左上角,勾画出巍然挺立的不动明王。烈火包围着不动明王,不动明王用愤怒的神情俯视下界,口中念念有词:“活下去!”

平山郁夫奇迹般地活下来了。1952年,他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踏上了职业绘㈣的道路。然而由于严重的“广岛后遗症”,加上战后生活十分艰苦,而工作又过丁劳累,他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整个人瘦得像根细麻秆,大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站不稳。洗澡的时候,可以明显地看到像搓板似的两排肋骨。医生的诊断是:白血球极度减少,下降到比最低限度还少1000,只有正常人的一半。那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到晚上,就怕闭上眼睛再也见不到天亮了。看看两岁的儿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心中禁不住一阵酸楚。而在绘画事业上,也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进展,虽然画了不少牧歌式的风俗画,但在社会上却没有产生影响。为了战胜死神的威胁,为了从极度的苦闷中解脱出来,他决心超越过去,在事业上来一个大飞跃。然而如何飞跃呢?又从哪里下手呢?

1958年,引导平山郁夫走向未来的一条伏线出现了。他之所以将这个契机称为“伏线”,是因为当时他并未觉察到这件事对他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意义,这就是在东京都高岛屋举行的中国敦煌艺术展览会。这次展览会一共展出了常书鸿和他的弟子们临摹的300幅敦煌壁画。说是临摹,实则如真品一般。平山郁夫挤在潮水般的观众中欣赏了这些美不胜收的艺术珍品。众多的飞天仙子那种生气勃勃、凌空飞舞的态姿,给他精神上以猛烈的撞击。而一幅幅北魏壁画所表现的狂放有力的风格,又使他的心灵得到了很大的族撼。这些从未见过的敦煌壁画使平山郁夫耳目一新,身心愉悦。

参观了敦煌艺术展览后不久,平山郁夫便在身体极端虚弱的恍惚之中,看到了骑着白马在沙漠中顽强跋涉的玄奘大师。那是1959年春天,他拒绝了医生的劝告,毅然参加了东京艺术大学赴青森县八甲山的写生旅行。平山郁夫至今还记得,当他背起挎包,拖着病弱的身体,和学生们一起走出校门时,身后传来了医生的咕哝声:“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就随他的便吧!”

但是和医生的预料相反,这次远行登山写生,不仅是平山郁夫事业上的一个转机,而且也是他生命的转机。清新的山风吹透了他的肺腑,5月的新绿沐浴了他的心田——大自然给他的生命注入了新的血液。在这万籁无声、悠悠忽忽的虚无状态中,他的灵魂仿佛飘向了浩瀚无垠的敦煌大漠,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位苦行求法的僧人,虽然疲劳至极,却竭尽全力勇往直前。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父亲在故乡生口岛朗朗诵经的声音。此时听来,那声音似乎是生命的赞歌:“挣脱羁绊,放弃贪欲,丢掉迷惘和嫌恶,失去生命无所惧。我行我索,如同犀牛之角。”这是释迦牟尼的语录。用平山郁夫的理解就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从作茧自缚中解脱出来,向着自由的境界飞奔!

那僧人终于走出了沙漠,回到绿洲。从荒凉萧瑟的死寂世界来到了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百鸟齐鸣的天国。僧人合十而立。

“就是他!——玄奘三藏!”

这止是他苦思冥索、一直想要描绘的形象。而在原先,这个形象一直是矇朦胧胧、模糊不清的。现在却一下子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平山郁夫一阵狂喜:玄奘大师,是您指引了我前进的道路!

他开始构思画面。在到底是表现玄奘出发取经,还是取经归来这一点上,他一度犹豫不决。似乎是被某种超理性的力量所左右,他的脑子里闪过了玄奘充满喜悦的神情。对,就写取经归来,就画玄奘的胜利!因为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他终于带回了真经。这才是最重要的。在画面上,平山郁夫抛弃了具体的描写,而着意于新的感觉和手法。他将人物的眼、鼻、口画得朦朦胧胧,似有似无,不追求外形的描绘,而着力于内心世界的发掘。在我们所看到的画面上,有两位僧人。其中一位僧人手指前方,面容坚毅,表现了意志力和使命感——而这正是画家本人心灵的投影。对于平山郁夫来说,创作《佛教传来》主要是为了拯救自己。作品完成后,他的精力竟消耗殆尽,躯体也似乎只剩下一个外壳了。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将这幅风格全新的作品交给了9本美术院展览会。一炮打响!《佛教传来》轰动了日本美术界。京都大学校长何北伦明先生在《朝曰新闻》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评论。平山郁夫反复地读着这位美术界权威的赞誉:“在这幅画中,独特之处在于整体的色调是群青色。其中又浸透着朱红、金黄和白色的光辉,给人以在老成之中散发着青春活力之感。留给人们水灵而恬静、爽朗而热情的印象。”“得救了!”

平山郁夫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呼喊着,抱起一对儿女亲了又亲。他知道自己找到了通向成功的路径。这一年他29岁,跟玄奘三藏当年走上丝绸之路的年龄相差无几。

平山郁夫的新生活开始了。

鉴于当时中日邦交正常化尚未实现,无法前往敦煌,他便决定先从葱岭以西开始他的丝绸古道之行。他去了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阿富汗、土耳其以及中亚诸国,在那里寻找玄奘的足迹。画出了《天山南路》、《出山》、《人涅槃幻想》、《七步行》、《受胎灵梦》等一系列以玄奘和佛教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受到了国际画坛的注目,并被聘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员。1979年,平山郁夫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敦煌之行。“啊,敦煌!我终于来了,真的来了!”

当他经过万里征程的颠簸,于9月19日下午看到耸立在一望无际的沙丘之中的9层楼和众多石窟时,不由地发出了一声欢呼。此时他的心情颇像玄奘三藏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来到释迦顿悟之地的菩提树下,激动得泪水涟涟了。正值黄昏时分,秋风掠过树梢,白杨树叶哗哗作响。铁马风铃奏出悦耳的丁当之声,似乎在欢迎来自东瀛的客人。这时窟门已经关闭,要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参观。平山郁夫不能抑止自己的兴奋,当即取出阃夹,趁着夕阳的余辉作起画来。沙粒悄悄地飘落在写生簿上,抚摸着远方客人的手背。常书鸿和夫人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凝神观看日本画坛巨匠的写意。一直到夜幕完全笼罩了神秘的莫高窟,平山郁夫还静静地坐在沙滩上,谛听悠悠风铃的鸣唱,他恍然觉得那是古代僧侣们朗朗的诵经之声,而玄奘法师就在这庄严的声音中向前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