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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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秋酿(1)

寒风凛冽,整个兴化城都被严寒笼罩。十二月二十七日,郑燮父亲的忌日。印象中很少有过这样严酷的冬季。空空荡荡的老屋里没有生火。郑燮的心情也像屋里的温度一样令人瑟缩。一大早,他呆呆地坐在窗前,透过破了的窗纸望着外面的竹圃。竹叶瑟瑟地抖索着,仿佛是有人在寒风中抖颤。不知何故,他很想写点儿什么。手里的书卷,是父亲留下的一本《小学》,宋人范质的《诫儿侄八百字》就收在其中。可谓是洋洋八百言,字字掏心语。父亲从小要他背诵,要他抄写,要他躬行。那些个严厉的与温和的教诲历历在目。如今他老人家去了,只留下了那温和又严厉的音容笑貌和这发黄的书卷……

范质何许人也?他是北宋时期的著名宰相。宋太祖乾德元年(963)封为鲁国公,二年正月又加拜太子太傅,可见是备受器重。可惜九月即卒,年仅五十四岁,应了他“灼灼园中花,早发还先萎”那明理的诗句。史载这个人性子很急,好当面评析同僚,且是非分明、言辞激烈而不留情面。同时他又是一个清廉耿介之人,相传所得俸禄,多给孤遗,临终时家中竟无余资,可见是一个大清官了。这显然也是郑燮敬佩他的原因。特别是范质的侄子范果身为六品官,曾写信给范质请求为他升迁说话走门子,范质非但不答应,反而作诗教训,成为世人传颂克己奉公的一代楷模。这个范质,可谓郑燮为人处世的一个楷模。

戒尔学立身,莫若先孝悌。怡怡奉亲长,不敢生骄易。战战复兢兢,造次必于是。戒尔学干禄,莫若勤道艺。尝闻诸格言,学而优则仕。不患人不知,惟患学不至。戒尔远耻辱,恭则近乎礼。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后己……

父亲从小要求他、已读厌烦了的诗篇,此刻却感到格外的亲切。

戒尔勿放旷,放旷非端士。周孔垂明教,齐梁尚清议。南朝称八达,千载秽青史。戒尔勿嗜酒,狂药非佳味。能移谨厚性,化为凶险类。古今倾败者,历历皆可记。戒尔勿多言,多言众所忌。苟不慎枢机,灾厄从此始。

郑燮读着,感到其中的每一句都像是针对自己所言。不禁脸上感到了有些发烫。

是非毁誉间,适足为身累。举世重交游,拟结金兰契。忿怨容易生,风波当时起。所以君子心,汪汪淡如水。举世好承奉,昂昂增意气。不知奉承者,以尔为玩戏。所以古人疾,蘧蒢与戚施。举世重游侠,俗呼为气义。为人赴急难,往往陷刑死。所以马援书,殷勤戒诸子。举世贱清素,奉身好华侈。肥马衣轻裘,扬扬过闾里。虽得市童怜,还为识者鄙。我乃羁旅臣,遭逢尧舜理。位重才不充,戚戚怀忧惧。深渊与薄冰,蹈之惟恐坠。尔曹当悯我,勿使增罪戾。闭门敛踪迹,缩首避名势。势位难久居,毕竟何足恃。物盛则必衰,有隆还有替。速成不坚牢,亟走多颠踬。灼灼园中花,早发还先萎。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赋命有疾徐,青云难力致。寄吾谢诸郎,躁进徒为耳。

郑燮读至此处,心情难以平静。他想,范老先生讲的这些个道理,并非是深不可测,记忆中似乎爷爷与父亲还有陆先生也都讲到过的。可是从前并没有触动心灵。如今再读就觉得句句珠玑。于是他铺纸研墨,提笔书写。他原本是擅长行草,可不知为啥,却写成了工整严谨的小楷,体现出对于先贤的敬畏。他写了整整一夜,每写一字,都仿佛讨得了父亲一分欢心。当他专心致志地书写完这《诫儿侄八百字》,就远远地听到了乡间垛田农家传来的鸡叫声。又是通宵未眠,郑燮松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但还觉意犹未尽,便题跋曰:

范鲁公质为宰相,从子杲尝求奏迁秩,质作诗晓之。康熙六十一年,岁在壬寅,嘉平月廿有七日,读《小学》至此,不觉慨然叹息,想见质之人,至于君臣大义,忠贞亮节,姑置勿论矣。雎园郑燮书。

夜深人静的郑家老屋,郑燮完成了这幅难得的小楷立轴。妻儿还在梦中,他独自一人在父亲生前住的房间秉灯熬夜。显然,书写这一幅作品,对于郑燮的人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标志。真正表明他的思想,已经由彷徨不安、飘忽不定开始变得稳定成熟。暗含着他又要重整旗鼓,开始悉心读书,继续求取功名,重振衰落的家族,真正顶起郑家的门庭。

一七二二年,即康熙六十一年,时年六十九岁的康熙皇帝突然驾崩。皇四子胤禛经过一番争斗,艰难地继承帝位。统治大清国六十一年的老皇上去了,新皇帝继任,年号雍正。这似乎在郑燮的心中并没有引起多大震动。这也折射出,大清统治者在普通汉族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与影响力。反倒是此前,有一件事情使郑燮感到了高兴,那就是自己的儿子犉儿的降生。

命运也许就是这样公平:有不幸与悲伤,也就有宽慰与喜乐。可惜人们往往记住悲伤而很容易就忘记了喜乐。犉儿,郑燮给自己的儿子取这个名字,是希望郑家的后代能够改换门庭,做一点儿实在的事情振兴家业。阿叔当初给儿子取名墨儿,显然是希望他继承书香门第的香火吧。这与郑燮的想法显然是不尽相同的。总之,郑燮与阿叔,都把复兴这个日趋衰微的家族的希望寄托于后代。这是孤独无奈者的心理,但又是不屈服于命运的挣扎。墨儿的出生为郑家增添了一条根脉。连郑燮也感到不再像从前那样孤单。他每次回到家中,凡给儿女们带的好吃的东西,首先都要送给墨儿一份。墨儿见了他这个堂哥,也是格外亲热。只可惜婶娘奶水不济,这孩子从小营养不良。眼瞅着已经五六岁的人了,还是那样瘦弱。他瞅着总是那么沉默寡语、弱不禁风,实在令人担忧。但是郑燮反过来又想,这也许是老天的关照,不希望这孩子过于的聪明伶俐,像自己这样,要读那么多的书,操那么多的心,吃那么多的苦头,招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在郑燮看来,墨儿的沉默仁顺,也许是一种消灾免难的福分。

堂弟墨儿是体格单薄,自己的儿子犉儿也是同样的体格单薄。两个孩子年龄差不多,时常在一起玩耍,竟像双胞胎兄弟,加之一样的胆怯木讷、沉默弱羸,看着实在令人担忧。显然,犉儿的性格并不像父亲那样倔强刚烈,而是像他的母亲。郑燮在家中看到这一切,心中的不快就越发地加重。家务的操劳与儿女的拖累,使得妻的身体也是越发得瘦羸。郑燮对于这个家的未来便充满了担忧甚至还有些恐慌。

当初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家中除了那些藏书,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如今那些几代人积攒下的古书,也卖得所剩无几。郑燮面对父亲书房中空空呆立的书架,就感到说不出的愧疚难受。今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对郑燮而言,教书毕竟是又一件痛苦的事情。常言道,家有半斗粮,不当孩子王。寄人篱下的感觉自不在话下,单是自己这天生喜好自由的性格就受不了那许多的约束。一天到晚的乡邻、家长、学生,随处都是监督的耳目,令他时时如芒在背,浑身不适。对于郑燮而言,不得饮酒,不得狂放,不得出游,不得任性闲适,那就无异于捆绑了手脚,窒息了呼吸,这样的日子与囚犯还有什么区别?

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

这是他自己对教书生涯的概括。

一日饭后,大家坐在屋里喝茶聊天,又讲到了未来的打算。阿叔劝郑燮踏踏实实回兴化来教书。郑燮半晌无话。阿叔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便劝他说:“回来教书也有好处呀,就是可以守着妻儿,不至于使他们孤独。”

老人家说着,很疼爱地望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墨儿,儿子也亲热地看着父亲。一边立着的犉儿则很羡慕地望着自己的玩伴,目光里闪着泪花。郑燮心中一怔,可不是,孩子与自己毕竟是生疏了。于是他也赶紧把儿子揽在了怀中。事实是他不召唤,孩子就不会主动到他身边来,更不用说那样亲昵地依偎在怀中。这令他心中很是伤感,毕竟是亲骨肉呀。可是他还是不能甘心再过那已经烦腻了的教书匠的日子。

“回来吧,一边教书,一边还可以卖画、读书备考。”

阿叔说得也是,可是真要回来教书,字画也就很可能从此荒废。因为艺术创作是需要闲适狂放的,艺术家需要扮演的是另外一种角色。最终,郑燮还是听从了阿叔的奉劝,屈从了现实压力,回到兴化教书。从此委曲求全,过着缩手缩脚的日子,他于难言的痛苦中沉吟《自遣》:

啬彼丰兹信不移,我于困顿已无辞。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来迟。笑他缣素求书辈,又要先生烂醉时。

可以想见,一个天性狂放、才华出众、文思敏捷的诗人画家,为了生计却要“束狂”、“学拙”,甚至连“看月”、“对花”也要回避世俗,可见郑燮当时的苦闷委屈到了何等的地步。这期间为了排解胸中不爽,郑燮于来年初春,由水路乘船到就近的海陵游玩。本想着面对碧水蓝天,还有两岸桃红柳绿会使自己心情好转,不料想当他迎风站立船头,却感到挥之不去的清冷孤独。眼见这春秋时期古老吴地许多的文物古迹,竟然没有引发他的兴趣。他站在海陵城外高高的山丘上,望着远处浩淼的大海,竟然感受不到一点儿诗意的冲动。苦闷的心情破坏了诗人游山玩水的兴致。由于盘资不济,夜晚,他只能借住在城中弥陀庵中。好在与住持梅鉴上人一见如故,彻夜长谈,从此交为挚友。这也是他此次海陵游历的最大收获,唯一值得记忆的一件事情。

郑燮回到兴化教书,与发小儿好友顾万峰有了更多的交往,也是很大的安慰。这一时期的顾万峰,也已经不是当年的才子少年。孤独困顿的生活,酿成了他的孤僻。他不屑攻读举子,整天把自己埋在故纸堆中,嗜古成癖。好在诗才犹佳,且文思敏捷。时人评其诗乃“绵邈滂沛,清峭凄厉”,可谓鬼才。书法同样也是出入魏晋,碑帖兼容,法无定规,自成气象。常居兴化的顾万峰,傲然目中无朋,唯同李鱓、郑燮过往尚密。特别是桀骜不驯的郑燮,更与他同病相怜。二人时常对饮畅叙,甚是投缘。万峰锥处囊中,锋芒自现,偶然出游,所遇公卿名士,莫不折服。就是这样一位好友,他却要远行山东,充当门客幕僚,这使得郑燮艳羡不已。他既替朋友高兴,又为自己难过,心情复杂,倍感空落。在送别顾万峰的宴会上,郑燮喝多了。恰巧顾兄索字,他长叹一声,即兴挥毫,留下一首思绪驰骋又不无自责的《贺新郎》:

掷帽悲歌起,叹当年父母生我,悬弧射矢。半世销沉儿女态,羁绊难逾乡里。健羡尔萧然揽辔,首路春风冰冻释,泊马头浩渺黄河水,望不尽,汹汹势。到看泰岱从天坠,矗空青千岩万嶂,云柔月洗。封禅碑铭今在否?鸟迹虫鱼怪异,为我吊秦皇汉帝。夜半更须陵日观,紫金球涌出沧溟底,尽海内,奇观矣。

《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一阕才了,顾兄竟仰天大笑。众人看时,泪水已挂在腮边。他仰头一杯而尽,道:“好个‘萧然揽辔’‘春风冰冻释’,傻板桥,实乃无可奈何之举,寄人篱下之行,前途何有奇观耳,何慕之有?”

诗情陶醉中的郑燮不予理睬,如同长坡滚珠、壶泻琼液,洋洋洒洒,只是挥笔疾书。

独有难忘者,宁不见慈亲黑发,于今雪洒。检点装囊针线密,老泪潺湲而泻,知多少梦魂牵惹。不为深情酬国士,肯孤踪独骑天边跨?游子叹,关山夜。 频闻东道兼骚雅,最羡是峰峦十万,青排脚下……

一阕送词写完,早已惊呆了四座。大家情不自禁,竟鼓起掌来。酒至微醺的顾万峰,一时激动,拱手拜道:“板桥兄大才书法,天下谁个堪比,这一幅佳品倘若流传后世,定是无价之宝。我顾万峰当如李白笔下那个桃花潭边的汪伦辈,亦要随之万古流芳矣。”

大家哄然大笑。郑燮收笔,却呆若木鸡。痴情忘我的样子,显然还沉浸在自己替朋友设想的冰壶共把、仁风遍野的理想境界之中。

学友顾万峰的出走,如同在郑燮表面平静的心湖之中,投入了一块石头,再度激起了压抑已久的男子汉不安分的血性。在诗人的胸中,久已向往的黄河的浩渺,泰岳的雄伟,秦皇汉帝封禅的古迹,日出日落的雄浑,还有……这一切的奇幻都重新唤起了他对于人生的遐想与出游的渴望。他开始理解学友的改变与选择,再也无法安心过这隐忍压抑的教馆中的日子,以及与那些庸俗吝啬的买主无聊的周旋。

告别的欢宴散去,顾万峰就要离开。十里长亭送别,郑燮依依不舍的心,早已随着顾兄远去的身影而去,只留下他身体孤独地立在那里……

送走了学友,郑燮一连数日,无法平静。常于深夜醒来,再也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往事,满肚子都是纠结。难道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圈子:扬州、真州、兴化;兴化、真州、扬州?反复来去,来去反复。不足两百里的一段绳子,把他的人生死死地拴着。教书、卖画、借贷,借贷、教书、卖画,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无可奈何地挣扎,支撑着衰落的门户。他多么渴望改变,摆脱眼前这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但是看到幼小的儿女与病羸的妻,他还能再说什么,只能咬牙忍受。任凭心中的烦恼积郁成痛苦的诗句,也寄托于他的字与画中勉强度日。身体瘦弱的儿子,似乎成了他最后的希望和人生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