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庐山寺居住的日子,郑燮每日耳边听着报时的钟声,眼望着山景渔村、远浦归帆、平沙落雁,还有那澄澈悠远的洞庭秋月……处在诗意画境之中,处在远离尘俗的美妙天堂中,暂时忘记了人间的烦恼,忘记了困顿窘迫。就这样,在无方上人的真心挽留下,他一直在庐山待到冬天来临,直到那江天暮雪景色的呈现:
雪意满潇湘,天淡云黄,梅花冻折老松僵,惟有酒家偏得意,帘斾飘扬。
不待揭帘香,引动渔郎,蓑衣燎湿暖锅傍……
这一晚,交谈者除了无方大师,还有一位在当地衙署中掌管满汉章奏文书翻译的小吏保禄。保禄是旗人,年岁似乎已经不轻,但是清瘦娇小,显得还很年轻。他虽是一介地方文吏,但很有学问,谈吐不凡,且精通诗词画事,因此三人交谈甚为默契。大家在静静的禅房中一边品茗,一边慢慢地看着郑燮新写的几首诗。深秋初冬之交,庐山上的气温已经降得很低。勤快的小和尚把炉子烧得很旺。炉口上坐着铜壶,水汽咝咝地叫着,更是显出夜的宁静。郑燮在这一刻,感到了出家人的妙来。
“板桥兄,末了这‘悄悄无言’四字,最是叫绝。道尽了这庐山寺中佛界气氛。您说是也不是?”
保禄说着,很得意地望了一眼大师。
静坐无语的无方上人,会意地点点头。他当时已是年过半百,但是修炼得面无尘烟,身无俗骨,心无旁骛,甚是淡定。他眼下也正在仔细地品读着郑燮的《和洪觉范潇湘八景》。但是,好一阵了他都是很少开言品评,只是悉心地体味着其中的诗境禅意。当然作为出家之人,也是格外地留意《烟寺晚钟》这一首。禁不住就诵出声来:
“‘日落万山巅,一片云烟,望中楼阁有无边。惟有钟声拦不住,飞满江天。’这一阕显然是在写实,有些个闹闹吵吵的红尘气象,料不到原来就是为了衬托那后面的‘除却晨昏三两击,悄悄无言’之境。妙,实在是妙。”
郑燮听得认真。在他看来,圣洁寺庙中两三挚友探讨艺术,这是人生极高的享受。更何况无方上人,本身又是高僧大法师,他十分看重这位沙门高人的艺术见地。可保禄却是按捺不住自己,手捧诗稿,大发感慨:
“八首之中,我最喜欢者,还有这一首《远浦归帆》,读来更适合我的心境。”保禄说着,也径自吟诵起来:“听听,‘远水静无波……’却是以静开头,‘名利竟如何?岁月蹉跎,几番风浪几晴和,愁水愁风愁不尽,总是南柯’……”
郑燮听得,看看无方和尚,知他心中所想,便淡笑着道:
“这一首讲的,未必就是心中想的。我想在无方大师看来,像你我这样的俗世中人,写出这样的词句,也就是言不由衷或是发发牢骚而已,给别个看看,自己未必就能照此去做。”
保禄听得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看来我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啦!”
无方上人也随之宽厚地笑了起来,笑得郑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无方上人认真地说:
“说真的,你的《潇湘八景》诗,不禁使人想到南宋高僧牧溪法师的《近江八景图》。那可是影响深远,连东瀛之人都崇拜临摹不已。那位因不满朝廷腐败而愤然出家的牧溪先生同你板桥贤弟一样,在艺术上也属于不落俗套,敢于创新之人。说来也巧,同样是嗜酒善画,同样是愤世嫉俗。一个以书法入山水,一个以书法入竹石,可谓异曲同工之妙。先生之竹,随灯入影,墨色写就,最是洗练逼真。而牧溪笔下山水,常以甘蔗渣来点染,韵味自然,层次丰富,一洗刻意雕琢习气,风格纵逸,天然巧成。眼下,板桥贤弟这《浪淘沙·潇湘八景》诗卷,恰如是专为牧溪先生的《近江八景图》题写一般的贴切。你们真是五百年的缘分,潇湘耦合呀。”
保禄听得,独自击掌而和,说:“好,无方大师评得甚妙,是牧溪先生的意境,更是板桥先生的心迹。这真是‘五百年牵手一和,八百里洞庭作证呀’。”
禅房中的气氛顿时更加热烈。小和尚的茶道也是渐入佳境。三人谈古话今,论诗品茗,直到东方透亮,日照含鄱五老。
七
无方上人,一位名副其实的苦行僧。他的喜好正像他的法号一般,行无定向、止无定所。出家原本只是为了遁世避政,把功名丢在一边,心胸自然开阔,对任何的世俗利益都无所牵挂。这是郑燮最最羡慕的,但他却做不到。眼看着无方上人每日除了打坐念经,就是上山采药、在药圃中忙碌,研究医药,为穷人和居士看病,他就感到羡慕。他居住的僧舍门前,总是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草药,还有除草的药锄,捣药、装药的药钵、药囊和采药、制药、种植药材的各种工具。当无方上人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这些,郑燮心中也充满了欢乐。除此之外,无方大师的爱好就是云游四方。他这种心胸与个性,正是郑燮久已向往的。两个人一见如故,真是相见恨晚。而此刻这一切的见闻,对沉溺于丧乱与穷困的郑燮,本身就是一剂良药,使他很快便恢复了自由奔放的个性,重新看到了生活的乐趣与希望。就这样在庐山寺中,郑燮与无方上人结下了终生不渝的友谊。
“陆游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乡村买几亩地,归隐种庄稼去。像当年的陶渊明那样,每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无方上人时常这样讲。
“我也常有此心。小时候,看到农夫唱着小曲儿在垛田中扶犁耕耘,就甚是羡慕,心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扶犁小唱,该多好啊。”郑燮动情地说。
看来两个人都有相偕耕隐的意思。他们甚至还构想过隐耕的生活场景与无限的乐趣。但隐耕也是一种缘分,缘分未到,并非就能够心想事成。因为人的心灵,总是被许多无形的枷锁羁绊束缚,而很难找到开启的钥匙。人一生其实最难以战胜的,也就是自己的种种欲望。真正美好的想法,都被欲望淹没消解。好在无方上人的出现,使得郑燮有了挣脱世俗杂念的信心。
其实这一次出游,他途径岳州湘阴还留下了一幅重要画作,即为黄陵庙女道士画的《竹子图》。黄陵庙,那可是一座唐代就有记载的古庙。唐代韩退之曾经书有《黄陵庙碑》,至今立于庙院,云:“湘旁有庙曰黄陵,自前古以祠之二女,舜之二妃者。”
那日郑燮在庙院中仿古拜谒,那庙中的女道士热心相陪,晌午还以茶饭款待,郑燮十分感动。只见那道姑长得眉清目秀,儒雅端庄,举止甚是可人。想原本也是大家闺秀吧,邂逅相遇,郑燮甚是喜欢。虽然只是一面之交,但却生出了无限的感慨与恻隐之心。在他看来每个出家之人,都有一段不愿告人的酸楚故事。何况还是这样一位美貌女子……他想着,欣然为之作画,从女道士的苦笑之中,他似乎读出了一切。于是结合那历史的人物与典故,一个悲恻的故事就在心中萌生,随即又涌上了笔端化作悲恻的诗句:
湘娥夜抱湘云哭,杜宇鹧鸪泪相逐。
一个悲苦不堪的起首,足见他的情绪是非常的苦楚复杂。上古的舜妃娥皇、女英哭君的悲泪与周朝蜀人怀念让位归隐的蜀帝杜宇的思念之泪,二者相追逐,可谓是无以复加之悲戚!陌生一遇,竟然凄凄楚楚地动了真情。这也是郑燮作为一个文人的弱点与个性吧。在俗人眼中,触景生情,遇颜动心,也许并非高尚之举,但诗人艺术家性情中的赤子情怀不能不令人感动。瞧,他依然在挥笔疾书,使那一株风竹、一株雨竹更加显得凄凄惨惨、珠泪斑斑。
……洞庭湖渴莽尘沙,惟有竹枝干不死。竹梢露滴苍梧君,竹根竹节盘秋坟。巫娥乱入襄王梦,不值一钱为贱云。
信笔写来,真是情之所至,浮想联翩。女道士面对纵情挥洒的扬州才子,那一份喜出望外的感动也是可想而知。只有在这样的时刻,郑燮才感觉自己是最得意的、最幸福的。才华得到了自由的施展,他也得到了佳人的欣赏。这样即兴而来恣肆汪洋的画作、激情荡漾的诗句,绝非是冷静时刻反复推敲能够比的。古黄陵庙在岳州湘阴县北五十七里,供奉着舜帝的二妃之神。女神庙中,郑燮当年足迹所至,遇到女道士一见动心的故事,至今留有轶闻。
八
庐山归来,神清气爽。郑燮回家看望了妻女与叔婶堂弟,再返回扬州已是隆冬。此时,金农也从山东归来并由扬州天宁寺移自净业精舍。黄慎早已完成了他的《金带围图》。
冬季到来了,其他来来往往的友人也都像疲惫的候鸟一样,开始聚集到了温暖的扬州。扬州毕竟有那么多的好友,有十年的好时光与人脉留在那里。郑燮的心中也按捺不住对扬州的怀念。这一回经岳州出游洞庭、庐山,观山游水,还结识僧人无方上人,相互谈禅论艺,对于他的艺术创作注入了新的能量,他决计要重返扬州,开始新的艺术的追求。碰巧,这时李鱓也由广州归来,同时带来了更旺的人气。扬州重新成为了江南江北才子荟萃之地。大家少不了又是一阵应酬唱和,把盏狂饮。这是名士的风度,更是艺术家的嗜好。
此日,金农显得十分高兴,他听说郑燮出游归来,就迫不及待来访。未曾进门,就快人快语地喊道:“我说板桥老弟,今晚,你就别再安排别的事情,二马兄弟要做东,尹大人也要出席,还有咱们各位书画友人,都嚷嚷着要为你和李鱓二位方家接风洗尘。”
自从金农移居净业精舍后,这偌大的天宁寺显得安静了许多。郑燮这一回来,寺院里就又开始热闹起来。如今因为有金农、李鱓二位的抬爱,郑燮的名气倒是越来越大,走到哪里身边都会围着人。眼下,他照例又在饮酒作画,身边正围着几位索要字画的朋友和拜师学画的童子。大家都是久别重逢,感到格外亲热。童子田顺郎也闻讯来到了先生的身边,要正式拜他为师,成为朝夕伴随着他的入室书童。
大家兴致正高,你一言,我一语,拉谈得热闹。连门外来人都未曾知晓。直到金农进门,竟然无人发现。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把门外花圃中的竹影投射在窗户上,形成了理想的写竹氛围。郑燮喝得微醺,显得格外兴奋。他近来似乎更害怕孤独,喜欢被许多的知己和忘年交围着。自从犉儿夭折,这些年轻的童子在他眼里,就不仅仅是感情依赖的对象,而是晚辈一样的更加可爱。有时候,他干脆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儿子一样亲近。
此刻,郑燮写就了一幅竹子,大家一阵喝彩,金农也随之喝彩,郑燮转身发现了老友,急忙丢下手中的笔,两人就拥抱在了一起。互相端详着对方。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郑燮应和说,“昨日回来就听说你搬了家,刚说要登门拜访,老兄倒来了。正好,我先敬你一杯。”
郑燮说着,端起了田顺郎递过的酒杯送到金农面前。金农急忙接过,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痛快地说:“听清了没有,今晚马家兄弟设宴,尹大人还要亲自作陪为你和李鱓老兄接风洗尘。”
郑燮有些纳闷。他知道马家兄弟是指那盐商中的好友马曰琯与马曰璐兄弟。可那尹大人又是谁呢?
金农看他愣着,便说:“尹大人便是如今扬州知府大人尹会一。他与你年纪相当,早已喜欢你的字画,今天听说你来,就要出面一会。也是缘分到了。”
二人正说着话,外面便传来马曰琯的笑声。
“郑燮贤弟,我们兄弟一同请您赴宴来啦。”
僧舍中的热闹又增加了几分。金农更是高兴,立即张罗着倒酒,举杯。马曰琯更是喜欢如是,竟把个僧舍搅得开了锅一般。这形影不离的兄弟俩可是古道热肠。他们原籍安徽祁门,寓居扬州多年,经营盐业致富。可又是天生的不务正业,对于书画艺术的偏爱与执着,使得他们成了许多艺术家的挚友。他们兄弟二人,不光是出手阔绰,而且慧眼识艺,又勤敏好学、善于作诗填词评论书画,号称扬州二马。马曰琯著有《沙河遗老小稿》,马曰璐也有《南斋集》行世。二人还有一大喜好,就是藏书、抄书、印书,遂在扬州东关大街马家园林内建造“街南书屋”,后又辟“小玲珑山馆”荟萃优秀书画家而闻名于世。私家“丛书楼”藏书百橱,计十万余卷,其中颇多秘籍与善本。因为他们兄弟平日不仅在经济上与物质上给予书画家们以极大支持,而且还在精神上给予抚慰,故在扬州艺术家中很有号召力。
“金农兄显然又比从前发福了,可你郑燮怎么更加消瘦,就像你笔下的竹子。倒是越瘦越经看。”
性情风趣的马曰琯接过金农递来的酒一饮而尽,遂口无遮拦地说,望着郑燮新写的竹子,双眼都有些发直。
“这一幅又是给谁写的呀?没主我要了,一幅千金如何?”
“一幅千金那是我的漆书,板桥郑燮的墨竹,那可是千金难易呀。至少得这个数!”
金农故意瞪大眼睛说着,夸张地伸出右手五个指头。
马曰琯听得,二话不说,就把那新完成的《风竹图》揽了过来,随手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到郑燮面前。
郑燮伸手把银票推开道:“对不住了,秋玉老兄,我的这幅竹子早已许给了田顺郎,可谓是一文不值,千金难买。”
“不,师父,既然是马大爷喜欢,我就不要了,只要换来盘资,咱们师徒二人好游一趟北京城去。”
“好,游北京城的盘资,我包啦,啥时候要走,言语一声就是了。”
郑燮一时感动,不知该说什么。
金农指着他们师徒二人:“你们这,这可是串通好了让我下不来台嘛!”
大伙儿都哈哈笑了起来。得了一幅墨竹的马曰琯笑得最是爽朗。他的兄弟马曰璐却是只笑不说话。他对于郑燮十分钦佩,也不敢轻视金农先生,便特意把自己的《南斋集》拿出一本,恭恭敬敬地递到金农的手中,腼腆地说:“金先生,这一本拙作,原本是要请板桥先生指教的,就先求您方家指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