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焦山,又名樵山。传说是汉代隐士焦先隐居之地。长江中的一座岛山,距兴化也就一水之隔。正值初夏,郑燮入住别峰庵。绿树掩隐的小庙,位于双峰之阴的翠竹环抱中。幽静的小院,僧友无方师关照甚周。他带来了许多的书,日夜埋头苦读。仿佛在历史典籍的海洋中徜徉,聆听着古代先贤高见,感悟他们的智慧,神交了许多挚友。同他们朝夕相处,几乎无话不讲。
静夜有人敲门。房门开处,一股凉森森的江风吹入。才知是好友袁梅派家人来慰问。仁兄送来两盆秋兰,嘱他每日赏兰闻香,以排遣山居的寂寞。随后又数度送吃送喝,真是感动之至。遂口占一韵,书以赠之:
画角凄凉铁笛哀,一江秋色冷莓苔。多情只有袁梅府,十日扁舟五去来。
郑燮真乃性情中人。信中这里正骂着俗僧,又不由自主地夸开了高僧。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如此正发泄间,就听有人叩门,原是起林和尚到访。赶忙沏茶让座,知心朋友竟日交谈无妨,胜似读圣贤之书矣。
“寺中独学无友,何竟流连而忘返?”眼看兄去已经三月有余,墨儿便回信催兄回家。郑燮收信,竟复曰:
……忆自名列胶庠,交友日广,其间意气相投,道义相合,堪资以切磋琢磨者,几如凤毛麟角,而标榜声华,营私结党,几为一般俗士之通病。与其滥交招损,宁使孤陋寡闻。焦山读书,即为避友计。兼之家道寒素,愚兄既不能执御执射,又不能务农务商,则救贫之策,只有读书。但须简练揣摩方有成效。……
并谈及读书心得,曰:
且焉学问之道,与其求助于今友,不如私淑于古人。凡经史子集中,王侯将相治国平天下之要道,才人名士之文章经济,包罗万象,无体不备。只须破功夫悉心研究,则登贤书、入词苑,亦易事耳。……再化一二年面壁之功,以待下届入场鏖战。倘侥幸夺得锦标,乃祖宗之积德,仍不幸而名落孙山,乃愚兄之薄福,当舍弃文艺,专攻绘事,亦可名利兼收也。焦山之行止,亦于那时告结束。哥哥字。
山中进入季节。满山瀑布急湍、洪潮暴涨。越半月,梅雨初霁,天开云消。郑燮有心江边观潮,无方上人陪伴。上人道:“金陵圣庙宫墙倒了。”郑燮惊异。
“千年风雨无恙,何独不耐今日风雨?”无方上人叹曰。
郑燮沉吟,说:“盖因金陵城中龌龊秀才过多。现任教谕亦属胸无点墨。孔子岂容伪列门墙,故借雨毁墙驱之。”
无方上人哈哈大笑。会心无语。
郑燮急问:“贫生所见,是否有理?”
“有理,有理,甚为有道理。”
郑燮亦仰天大笑。二人心照不宣,何其痛快。
偶尔,也会有好友邀他下山看看。眼下,他正盘腿坐于江村水阁茶社,闻香饮茶。恰有吹箫者,自谱落梅花曲子,婉转动人。此时江雨方霁,放眼望去,晚霞归舟,烟波浩渺,远山近水,碧绿如洗,如入仙境,一时烦恼俱消。茶肆主人趁机索字。郑燮欣然题写一联:“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不料,这副对联竟引出一段友情。此后不久,江西蓼洲人程羽宸过真州见联,甚为喜欢。即问板桥郑燮何人,茶肆主人曰:但至扬州便知。程羽宸至扬州,闻得板桥盛名便请求一见,说正于京城赶考,又听到此处有定情之人,于是奉送五百两黄金作为订婚聘资交与饶氏。来年郑燮归来,程羽宸又赠五百金作为结婚之用。此乃后话。
四十三岁,苦读之余,他时常感到生命力并非是从前想象得那么旺盛。过了三更,就会头晕眼花。应当选一块坟地,那是兴化城郊柳家庄的一块土地。经风水先生看过的,面山傍水,风水极佳。父亲立庵公在世时也曾去看过,老人家想买下来作为郑家墓园,但田土中有座无主孤坟令人不安。
“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
这是父亲犹豫未决的道理。父亲过世,转眼十三年了。如今不知那块土地是否已经出售?
……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夫堪舆家言,亦何足信。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后世子孙,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卮酒、只鸡、盂饭,纸钱百陌,著为例。
郑燮书写至此,不觉大悲,手抖心颤,泪溢满面。信已寄出,不知有何结果,但他那颗起伏着的心似乎平静下来,感觉自己的人生还不至于收敛。
雍正乙卯(1735)八月,郑燮受聘赴杭州任浙江乡试外帘一职,名曰“提调监试”,大约也就是临时监考吧。可见他应举的卷子所透出的严谨与才华已经引起足够重视。事后,饱游西陵,过友人林处士家,受到热情接待。十月的天气,花儿已经是“略略数枝”。返回扬州同李鱓谈及此事,李鱓说:
“吾为君作红梅夺桃李之色有余矣。子盍题诗以纪其事乎。”
郑燮甚为感动,遂书二十八字曰:
浙江桃李属他人,只有梅花是我春。写取一枝清又贵,夕阳红影出松筠。
此二人合作《三清图》是也,遂传为佳话。
七
一七三五年八月二十日,雍正皇帝驾崩。在皇宫一片哭泣悲伤与窃窃私语、蠢蠢欲动中,皇四子弘历即位,年号乾隆。江山易主,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九州震惊,举世瞩目。人去政息,盖棺论定。雍正爷在位一十三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谓是勤政尽职,做了不少自以为利国利民之事。无非巩固边关,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旗务等等,至于排除异己、清除朋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等,却是颇有微词。苍天无眼,百姓有知,功兮过兮,自有历史评说。
是年冬季,郑燮冒着严寒,骑驴赶路,赴京赶考。此次参加来年的丙辰科考,可谓是有备而来。他早早来到京城,也可谓雄心勃勃,势在必夺。京城两出三进,已是丝毫也不觉陌生。只是由于新帝即位,紫禁城内外似乎出现许多令读书人感觉异样的气象。先是皇帝下诏,悉数收回雍正年所颁之《大义觉迷录》。显然因为此书似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有失皇家体面。不久,关押在京城狱中的迂腐作者曾静与张熙师徒即被凌迟处死。父仇子报,首开杀戒。体现了孝道亦展示了快刀斩乱麻的独立执政风格。看来年轻的乾隆爷同父亲雍正相比,绝无谨小慎微与瞻前顾后之虞,而是根稳胆正,怀有雄才大略,少年敢作敢为。又仿佛是首先有意要给天下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
果然,警钟一鸣,顿时引起朝野震惊。郑燮初到京城,正是文字戒严,万马齐喑之时。大家战战兢兢,不是议论纷纷,而是避而不谈。特别是汉族读书人,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威慑。一时免开尊口,莫谈国是。茶楼酒肆中,无人再敢高谈阔论,妄议朝政。郑燮以往好发议论的狂狷性格,也随之收敛许多。好在礼部会试还在来年二月,他有充分的时间拜访故旧结识新交。他此番新结识的一位朋友是续名桥大哥。此时,他才得知,自己创作的《道情》十首,早已在京城酒肆茶馆甚至青楼之中广为流传。“郑板桥”这个名字正为人口传。京城里,人们不知有郑燮而只知板桥。从此“板桥”,这原本他的书画落款中的家乡地名,反倒比他的真名还要为世人熟知。
许多并不相识的人,因喜好板桥书画诗词,也都慕名而来,称他为“板桥先生”,仿佛是早就熟悉的老友。名门之后续名桥,也就是这样一位被郑燮称作大哥的追星一族。
那日于茶馆中,郑燮与朋友们正在品茗谈艺。突然进来一位举止端庄之人,并非是提笼架鸟,也并非周身挂着什锦饰件、手中玩着扳指核桃者,而是衣着考究,神情端庄,举止颇有贵族气的儒雅读书人。他进得门来,径直走到郑燮身边,拱手问候,如同老熟人一般应邀落座。随即自报家门,言自己同家父雁峰公对于板桥的书画诗词甚为喜好,愿意结为知己好友。郑燮也与他一见如故。二人谈起诗词书画很是投缘。显然这个续明桥,也并非是这清谈之所的常客。但他一进得门,几乎所有的茶客都站起来拱手相迎续爷,可见续家在京城中声望与人缘非同寻常。
大家坐定,名桥大哥道:“板桥先生,您的《道情》十首,可是名满京城,可否一听为快?”
郑燮正纳闷,就见一窈窕歌伎抱琵琶入门,落座之后即开始弹唱:“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
一曲未了,四座沉默,亦有悲切涕零者。郑燮自己早已是心弦震颤、心旌摇曳,不能自已。正愣间,却听那女子用兴化乡音道白:“自家板桥道人是也,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间,教歌度曲,我如今也谱得《道情》十首,无非唤醒痴聋,消除烦恼……每到山青水绿之处,聊以自遣自歌。若遇争名夺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
女子话音未了,掌声早已大作。续名桥大哥起身一鞠躬,指着郑燮当众介绍道:
“各位父兄贤弟,今日我等有幸在此与兴化郑板桥先生相遇相识,真是三生有幸,今世有缘。”
大家这才得知,《道情》十首的作者已经在场。郑燮站立向众人拱手施礼。大伙也纷纷起立,不禁又是一阵掌声与问候。那歌女见状,起初一愣,遂赶忙起身掩面跪拜施礼。板桥赶忙起身搀扶。众人见得,都十分感动。真是贤能君子,慈善文人,为人举止如此不同凡俗。
续名桥大哥趁机道:“自从板桥先生的《道情》十首风传京城,许多人都能唱和,可谓京城绝唱。先生即来,请问此醒世杰作的写作背景如何?”
郑燮拱手道:“各位见笑,拙作《道情》十首,原本闲暇习作。雍正七年(1729),余于扬州卖画读书,闲余之时,有感而发。其后十四年间,改削不计其数,待到自觉满意,这才谱曲付梓。今日再看,还是孤陋妄言,偏颇浅显在所难免。今得诸位抬爱,实属所料不及,感激之余,惴惴不安矣。”
“板桥先生过谦,《道情》十首,可真是难得的杰作,植根诗经楚辞,堪比宋词,超越元曲,非饱学练达之士不得为之矣。”
名桥大哥言毕,众人又是一阵掌声。那女子更是情绪饱满,琵琶委婉,朗声唱道:“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清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
豪放中不无凄婉的歌声,为浓浓的茶香增添了无限意境情调,也使得郑燮在人们心中化作了充满诗意的传奇。一时间,他名满京城,得意在胸。对于自己的前程,充满了信心。在世俗的簇拥、恭维与掌声中,他感到了人生的幸运,也体验了文化的魅力。他这其貌不扬、衣衫朴素的待考举子,在人们心目中,仿佛是已经考取了状元郎一般的光鲜荣耀。在宴饮与酬答之中,日子似乎过得更快。郑燮胖了,体重增加了足足十斤。但他却感到身轻如燕,行走快捷,往来应酬,总也不觉疲惫。他出口成章,提笔成诗,笔墨的功力也是日日见长。真是水涨船高,人抬才进,他的人生似乎达到了一个得心应手的高潮。
“板桥先生,可否将您的《道情》手书以收藏?”
在续名桥丰盛的家宴上,等到酒酣话热,名桥老哥借着酒劲儿涨红着脸说。他的父亲雁峰老伯听得,也用极其渴望的目光望着满脸赤红的郑板桥。
郑燮是性情中人,他怎么能拒绝朋友的恳求,别说是一幅字了,就是他那一幅十金的《竹石图》,只要朋友开口,他也不会拒绝。于是回到客栈,郑燮连夜精心以小楷书写《道情》十首两幅,挑其中一幅更工整精彩的,题名送与雁峰老伯,另一幅送续名桥大哥收藏。父子二人喜出望外,装裱之后,特制红木锦盒藏之,视为传家之宝。
八
一七三六年,即乾隆元年丙辰二月,四十四岁的郑燮,在京城贡院参加礼部会试。这在他人生历程上,是一个重要转折。
清晨,他早早地起来,着衣净面,最后一次检点入试的行囊,毫无紧张不安。他曾经在给墨弟的信中讲到,如果考中,算作祖上阴德,如果不就,也是自己命薄,如此而已。可见随着年龄的增长,宿命的意识,已经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说得消极一点儿,却是锐气大减。
贡院,是皇家考取贡士的场所,在京城内的东南方。郑燮用过早点,特意雇一乘二人抬的轿子,早早地颠簸在石板的街道上。轿帘高挂着,他一路上同面前的轿夫说着话,显出轻松愉快,哪里像是应考,倒似游山玩水。到了贡院广场,他走下轿子,仰头就见大门正中悬挂着金字匾额,是雍正亲题“贡院”二字。虽属楷书,功力却远不及康熙爷的字遒劲有力。郑燮心中暗暗嘀咕,就随着陆续到来的士子们进去。大门之内,有龙门,再进为“至公堂”。龙门与至公堂之间,有明远楼。“明远楼”三字,就是康熙皇帝手书。字迹遒劲有力,骨力崚嶒,很见功夫。郑燮对于康熙的书法,历来认可。书画要他推崇,也是很难。他眼头很高,看少能入眼。
“请——您呢。”
“请——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