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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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范副局长房间里激烈的声音引来几位值班的民警,他们想进又不敢进,想劝又不敢劝,范志刚挥手让他们走开了。他关上门,气鼓鼓地坐到桌子后边,怒视着痛哭流涕的女儿。她们不在的时候他想她们,因为她们不在;她们来了以后他不想她们了,因为她们就在身边,咫尺之遥。他今天凌晨刚从乡下回来,两个村子的村民械斗,死了三个人。亏得他们民警及时赶到,否则周围几个村子都已经去了人,一场更大规模的械斗就不可避免。这些怎么能对女儿说得清呢?她不会相信事情就这么巧,甚至会觉得你编几个故事还不容易?

至于尤扬,她现在成天脸色苍白,没有了一点往日的娇媚,虚弱得好像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更别提上床。他们夫妻之间有两三个月没互相碰过,而且谁也不提这事。他看得出来,也许到老就这么过了。那有什么,大不了自己处理处理。再说,实在不行,就豁出去了,去一趟度假村……

小蔓还在哭,哭得一头是汗,哭得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和脸腮。

范志刚拿起电话,与对方交代了一句,拉起小蔓就回了家。

家里仍是纹丝不乱,井井有条。尤扬的风格牢牢地铭刻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范志刚和小蔓进门的时候,尤扬正在床上休息,她听见门响,听见父女俩的说话声,却不知身在何处。范志刚俯在她的上方看她,小蔓也凑过来看她,她都知道,但就是睁不开眼睛。

小蔓叫她,妈妈!爸爸回来了!

她点点头。

范志刚叫她,尤扬,你怎么了?

她仍点点头。

但他们还是不停地叫,妈妈!

尤扬!

妈妈!

尤扬!

她说,我不是答应你们了吗?怎么还叫?

他们说,病了!……病了?……真的病了!

范志刚说,真是添乱!

尤扬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她是被一股不洁的气味熏醒的。她想,是不是马桶坏了,家里怎么这么臭?她一下就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间破旧的四周墙壁和被褥全是次白色的病房。同室有八张床,八张床上都躺着病人,光凭声音就好像有十八个人在屋里活动。病房的天花板班驳黢黑,墙壁上似乎还溅有血迹。她环顾左右,没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心想,他们怎么把我送到这里来就不管了?我得了什么病?

旁边病床上的人看到尤扬醒了,忙喊道,小蔓,你妈醒了!……快叫小蔓!

全病室的人几乎一齐喊着,小蔓儿!

尤扬抬起身,只见小蔓端着一个饭盒小心翼翼地从门外走进来,一见尤扬的面她就哭了。她抽抽搭搭地哭,手里的饭盒也哆哆嗦嗦地抖,旁人忙帮她接下。

那人说,真是难为这个孩子了!陪了你一夜!

尤扬拉过小蔓搂在怀里,但没有力气搂得更紧,只是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脸,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她说,咱们现在就回家,我已经好了,去跟医生说……

小蔓说,我给爸爸打电话去,他说他来接你。

尤扬重新躺下。虚弱的人本能地要依靠爱你的人,此时谁身边有爱你的人,谁就是幸运的。尤扬耳边满是病友们不停的赞叹声,他们纷纷叙说着小蔓的孝顺和坚忍。尤扬静静地听着,心中对小蔓的怜爱之情静静地扩张弥漫开来。小蔓,妈妈还会好好地疼你!

当天晚上,医生又给尤扬输完500CC药剂后才肯让她出了院。

范志刚接她回家,把她按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坐在她面前,说,尤扬,你可别病,你是咱们家的台柱子!你要是再病了,……

小蔓说,爸爸昨天都急哭了。

范志刚难为情地否认道,别胡说,没有的事。

尤扬说,我从来不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小蔓说,咱们全家谁也别病了!爸爸妈妈谁也别病!

女儿说着就要哭,范志刚拍拍她的脸,说,蔓,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哪,快去洗洗!……妈妈也该休息了。

小蔓问,你呢?爸爸你还要走?

爸爸说,我没说走啊……你快去吧。

两个月来第一次,范志刚主动地搂过尤扬,让她在自己怀里暖暖和和地睡了一夜。尤扬乖乖地像只小绵羊一样连姿势都没变地睡到天亮。她醒来的时候,范志刚已经醒了,他在静静地看着她。

尤扬问他说,几点了?

范志刚说,快八点了。你又让我犯了一次错误,——副局长带头迟到。

尤扬一惊,说,小蔓呢!快叫她……

范志刚说,我听见她自己吃了点东西走了……

尤扬松了口气说,孩子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你呢?你不走?

范志刚的呼吸从她的头顶缓缓地吹过来,他说,我们好久没这样在一起了……是吗?

小弟范志强这天上午往郊县去电话,直到十点钟才找到他二哥范志刚。

范志刚说,你嫂子病了。

范志强侮慢地说,不是相思病吧?

范志刚一听,不太高兴,叱责说,说什么呢?……你什么事?快说!

小弟一听也不高兴了,说,反正都是你的事,你要是不在乎,我也没什么事了!

范志刚赌气说,我有什么事?还不都是你惹的?

小弟说一声,算了!就挂了线。

范志刚转身就去了局长办公室,上午的一个会已经因为他推迟了半个小时。尤扬其实是个很软弱的女人,她需要你的强壮和爱护;只要有了这个,她是没什么大本事翻天的。过去你对她的态度之所以错误,就是因为你把她当作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你以牙还牙,你动不动就施加各种惩罚;正是你的强硬逼走了她,小蔓说得对,是你逼她了,否则她是顺从的乖的温柔的甜蜜的……

范志强等了一天也没等到二哥范志刚的回电,心想他们是不是已经和好如初不念旧恶既往不咎了?那我还瞎忙什么?他当即决定收鼓鸣金班师回朝再不过问。

范志强晚上五点半的时候进了家门,把刚刚到家不久的小乔吓了一跳。

哟,你怎么这么早回家了?她问,是不是马上要走?

我干嘛马上就走?范志强里外看看,说,你是不是约着人哪?

去你的!以为我是尤扬哪?……你从来就没这么早回来过,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范志强往沙发上一躺,问,儿子呢?

在我妈那儿,吃过饭再接他过来。

范志强说,那咱们今天搞点节目吧。

小乔立刻心领神会羞答答地问,什么节目?

去看大片呀,我们一个同事的姐姐那儿正在演。

小乔一听顿时兴致全无,说,饿着哪,空着肚子去?

范志强说,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范志强和小乔的夫妻关系一经定型就万世不变了,求人的永远是求人的,被求的永远是被求的。范志强从来都是家里的上帝,对小乔永远是恩赐的态度。他的笑容是恩赐,他的早归是恩赐,甚至他的不发火都是恩赐。恩赐的中国话就是给脸。结婚这么多年,小乔早就想改变地位,不料随着年龄增长地位却越来越低,好像货币贬值似的快。

小乔气嘟嘟地进厨房去,乓的把门关死了。

范志强呆得没趣,就打开电视看,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一场重播的球赛还勉强看得下去,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小乔做好饭端出来,往桌上一放,也不叫他,索性先去接儿子了。范志强昏昏沉沉被冻醒已是七点,桌子上是放凉了的饭菜,电视里是推销员职业的笑脸,家里竟然没有人。

他放开嗓子喊,小乔!小乔!X你妈了个X!

门外响起儿子欢快的应答声,哎,在这儿哪!妈妈在这儿哪!我们回来啦!

小乔黑着脸跟在儿子身后,看也不看他。她显然听到了后边的那句粗话。她的反抗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说。

范志强抱起儿子亲亲,去厨房洗手,出来说道,都热热去!

小乔装做没听见,拉着儿子进里屋去换鞋,进去就不出来了。

范志强左等右等不见她出来,气就不打一处来了,三步两步进去揪了她出来,大叫道,你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

让你热菜去!

没听见。

现在听见没有?

听见了,你自己不会热?她反问他,仍然黑着脸。

范志强骂道,要是热菜都让我自己弄,还他妈要你干什么?光是XX还用找你?找谁不行!

光是热菜找谁不行!你爱找谁找谁去吧!我不干了!小乔也喊起来。

范志强更大声地喊,这可是你说的,那就离婚!明天就离!

离就离,明天谁不去街道办事处谁不是人!小乔以牙还牙,进一步敲定了日程。

家庭大事就这么一言为定了。所谓七年之痒,正说的是男人女人关系的疲惫期,现在已被提前到了五年之痒,四年之痒甚至半年。其实婚姻双方的疲惫期大都不是同时到达,都是累了,总是有先累和后累之分。也许爱的一方先累,也许被爱的一方先累;也许最爱的先累,也许最不爱的先累……所以人们说平淡夫妻才做得长,盖因为都不累。

小乔肯定是累了。况且又累而不得其所,因此既不能重于泰山,又不是轻于鸿毛,两不搭界。她本来的第一目标是惊醒梦中人,第二目标才是逃避。可是这个梦中人不仅醒了,而且惊了,一下子就把她逼到了第二步。她只好听天由命,实在不行,趁着还年轻,走就走呗。爱他爱得那么苦,可是一起过日子了,反而就是那么回事,有什么好呢?走就走呗……

其实范志强并不想真离,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那就先往下走着看;起码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的都得来劝劝,一旦小乔服了软,他就可以顺水推舟顺坡下驴,把事情结束。就算练兵了,演习一场,再要打个实战也不怕了。……可是,要是小乔不服软呢?弄假成真了,怎么办?当年那么多追我的人,漂亮女孩有的是,我干嘛偏要她?到了现在,把我的好事都耽误了。

范志强和小乔的离婚真真假假一直那么闹着,一个多月里,小乔带着孩子抱着东西回了娘家,范志强没人照顾,也只得回母亲家住着去了。家里人都劝他去丈母娘那儿道个歉把小乔接回来,范志强不干,当初只想到练兵了,没想到练了自己。再说,谁追谁的问题可是个大问题,现在谁追了谁,就决定了今后究竟是谁听谁的,而且是永远。

后来范志刚也听说了,他专门给小弟去电话谈,小弟跟他说的也是这一套。

范志强就责问小弟,你这说的是什么呀?你这一堆里边哪还有一点点爱情的味道?

小弟回答道,得了吧,咱家就你老把个爱情爱情的挂在嘴边,就你最倒霉,……你自己那么窝囊,还说我哪,管好你自己吧。

范志刚气得说不出话来,直接就把电话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