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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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尤扬说,现在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垂阳紫瀑”可能不是那个“垂阳紫瀑”,否则就真见鬼了……

老吕停住步,看看太阳,宣布说,老顾,小尤,太阳快下山了。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带路了;刚才出小树林就是我带的路,现在又是我带的路,事实证明,我总是错的。肯定是我的辨别力有问题。……从现在起,不论你们谁带路,我保证跟着走。行不行?

顾万胜想想说,那我先带带试试,不行再换人。

尤扬笑说,还换什么人哪,再换就剩我了。我认路的能力更不行。

顾万胜选的路离老吕刚才选的路不远,倒是挺顺利,一下就到了半山腰。尤扬靠着一棵树脱下她的皮鞋,鞋子受损严重,鞋跟外边的皮子全部裂开,像裙子一样散开着。她把鞋里的沙子倒干净,又索性把鞋跟周围的皮子一块一块扯掉。这时当他们再一次喊八零八的时候,却满山毫无呼应。

天色渐渐晚了。尤其在树林里,光线更暗。尽管如此,三人的情绪并没有受到影响。老吕鼓动说,照现在这个速度,十分钟内到达售票处。走,老顾,你真不愧是个老司机呀。

尤扬轻松地笑着说,咱们几个连个孩子毛儿都没看见,还差点儿迷了路,要是给他们知道了,肯定觉得咱们太可笑了。

老吕说,不会不告诉他们吗?就说我们也是想来玩玩的嘛。

尤扬就问,老吕,你孩子和你说知心话吗?

老吕说,说个屁!不但不说,而且还嫌我说话罗嗦……你呢?

尤扬说,我孩子是个女孩儿,还行,和我挺亲的,比和她爸爸亲。

可不,女孩当然好了,是妈妈的小棉袄嘛。……老顾,你呢?老吕问。

顾万胜说,还行,我儿子还没长心眼哪,什么都和我说,起码现在是这样。

老吕感叹道,要说一个人一生成不成功,自己的事业是个标准,家庭是否和睦是个标准,再有就是孩子了,不求他们多有出息,但是如果连个孝顺都谈不上,那可就太失败了……老吕说着,扭头去旁边的树上揪了片叶子,含在嘴里吹,却仍然扭着头。

隐隐地听,像支儿歌,水牛儿,水牛儿,先出胳膊后出头……是那歌。尤扬转头看顾万胜,他也正看老吕,见到尤扬的目光,他只是扬了扬眉毛。都是为人父母的人。

走了已经不止半个小时了,顾万胜说,老吕,我怎么觉得这山没怎么下去呀?

尤扬看了看周围,也觉得眼熟,猛地就盯住了一棵树下。她快走几步扑过去,先哎呀一声,就一个跟头栽了下去。顾万胜箭步上前拉住她,问,怎么了你?什么事?

尤扬顾不得起来,就指着一棵树说,看看那树根下是什么?

是什么?老吕问。

看看是不是碎皮子?

老吕过去找了又找,终于说,是。是你刚才撕下来的吧?

是。刚撕的。她说。

老吕说,得,咱们又迷路了。

光是迷路也就罢了,尤扬那么一摔,还把脚崴了。三个人一时愣在树林里。

老吕说,先不忙,好好想想,看哪条路能走。磨刀不误砍柴工。路如果找对了,下山也就是十分钟的事。

尤扬说,我这个脚要拉你们后腿了。我真笨哪!

老吕说,你不笨,要不是你,我们还发现不了咱们在转圈哪。

顾万胜在一边看过地形,过来说,我又找了一条路,好像是往山下的……

老吕说,那好,那我们就走。

顾万胜在前面开道,老吕扶着尤扬一步一挪地走在后边。但是一会儿工夫,尤扬就看出了顾万胜脸上的焦虑。她知道,像这样的速度,天黑以前绝对走不到山下了。

这时,老吕对她说,小尤,你要是信得过大哥我,就让我背着你吧,否则咱们真要在山上过夜了。

尤扬犹豫再三,终于点了点头。老吕半蹲下说,来吧,你趴上来……

顾万胜扶她上去,也说,一会儿我换老吕。

尤扬一趴到老吕背上就有些后悔,她发觉自己无论怎么窝着胸佝着背,前胸都会紧紧地贴着老吕的脊梁。而且老吕也绝不会感觉不到。尤扬借着暮色红了脸。她大气不敢出,连头也不敢抬。

老吕先是踉踉跄跄走了两步,然后猛地抖了抖背上的她,一下子就抖顺了似的,快步跟上了顾万胜。他对尤扬说,小尤,唱个歌吧,你唱歌一定好听。

尤扬说,我会的不多,要不你唱,我跟着。

老吕一口气一口气地说,哪还唱得动歌呀,好久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了……

尤扬一听,禁不住大笑起来,两个男人愣了愣,也跟着大笑起来。

当老吕准备第二次换顾万胜背尤扬的时候,天空彻底黑下来,而且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完完全全地黑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一丝亮光。山里的天黑是货真价实的天黑。长期看惯了红着半边天的城市之夜的人,是无法想象山里的那种天黑的。不仅仅是伸手不见五指,不仅仅是漆黑一片,不仅仅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那是一种令人丧失了某种功能的恐怖,眼睛在浓稠的黑暗中完全没有了用处,就像突然没有了眼睛一样。

老吕说,怎么偏偏连个月亮也没有?

尤扬靠着一棵树坐下就哭了。她说,都怪我,都怪我。

她想到小蔓今晚回家见不到她肯定会着急,会发脾气,也许会哭;而且按那孩子的脾气,说不定就会在街上走一夜。要是真的在街上走,碰到坏人怎么办?她非常非常后悔,如果早上不跟着来也没这个事了。

这时不知谁的手摸到了她,拍了拍她,然后轻轻地放在她的腿上,手掌很暖和地捂着她。只听老吕很近地说,别难过了,也不能怪你,真的,都是我带错路耽误了时间。

顾万胜也在很近的地方说,也怪我,后来没有找对路。

老吕说,现在后悔、检讨也没用了,咱们只能承认这个现实,把这个晚上安全度过。

顾万胜说,是。

尤扬说,明天下山以后,我一定请你们吃饭,赔罪。

老吕立刻笑着说,别别别,谁也不许提吃饭。不提没事,一提就饿了。

顾万胜也笑,说,真的哎,真的饿了。

三人一齐笑。那只手又轻轻拍了拍她。没人同时说话。尤扬不知是谁的手,也不敢明说。正是同舟共济的时刻,不能让自己的一时卤莽破坏了团结。再说那只手并没有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刚才一路上,他们两个分别背了她,两个人在背她的时候双手都很谨慎地只揽住她的膝盖,谁也没有超越界限或者在不适当的部位过分用力。她心生感激,却不便此时流露,她不能在两个男人心里挑起任何芥蒂。

这时老吕说,记得昨天报的日出日落时间傍晚好像是六点多,我估计现在黑透了是八点。

顾万胜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没错,是八点。

老吕深受启发,连忙也掏出自己的寻呼机,按亮了看,说,从现在到明天天亮四五点钟,一共有八个多小时,咱们怎么过?是换着睡觉,还是聊天?睡觉可能会着凉,聊天可能熬不了那么久……小尤,你说呢?

尤扬说,我不知道。可是,这山上会不会有野兽?狼?

老吕说,狼倒可能是有的,但是不一定那么巧就让咱们遇上……

顾万胜打断说,还不巧哪,怎么偏偏就让咱们大白天的迷路了?……以前我一直以为是傻瓜才迷路哪。

老吕说,这证明咱们就是傻瓜,而且还是大傻瓜……

尤扬想笑却没笑出来。腿上的那只手又动了一下,终于拿开了。她松了一口气。被男人注意,喜欢,爱恋,被男人痴迷的目光打扰,在尤扬是常事。她在此中学会了见怪不怪,学会了善待,并且善于将其逐渐地变为友好,友谊,甚至发展作了“哥们儿”。“哥们儿”就是北方人所谓的义气之交,就是无论好歹都会为你两肋插刀的朋友。刚才的那只手也是一样。他喜欢你,想对你好,安慰你,是好心;可是他也明白你有些不自在,而且你并不希望他这样做,他就离开了。她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弄清楚这只手到底是谁的,虽然这对另一个人有些不公平,但是如此不声不响的处理,就是为了大家今后还可以作朋友。

一夜谁也没睡。树林里寒气逼人,快天亮的时候还下了雾,衣服都湿乎乎地贴在了身上。夜里老吕和顾万胜分头把他们的外衣给尤扬,尤扬都给推了回去,她笑着说,虽然看不见你们的脸色是不是青的,但是我听得见你们的牙齿都在打架……

四点多的时候,老吕跳起来,说,四点了,四点了,来来来,不能坐等冻病了,咱们来个早锻炼!说着就跳跳跳的,同时大声喊道,八零八,八零八,你们在哪儿呀?

尤扬立刻大笑起来,啊,老吕,你冷得都不知道叫什么好了吧?听我的,——大山——早上好!

顾万胜大喊道,我们要下——山——!

有树的山里没有回音,静下来的时候就让人有些失望。突然尤扬高叫,听!

听什么?顾万胜悄悄问。

老吕侧耳听了又听,摇摇头。

尤扬又大喊,哎——哎——哎——

然后三人一起侧耳听,终于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点什么,但是是什么呢?

尤扬激动地点头,再点头,说,是我的钥匙链!真的,是我的钥匙链响!绝对是它!我们找到路了!真的真的,咱们现在就在和大家分手的那片树林里!

老吕说,记得记得,我还记得你往树上挂了个什么……

尤扬眼泪汪汪地说,我女儿怕我忘东西,专门送给我的……想不到是它救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