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文字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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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皇甫谈话录

柳青与梁生宝

1987年春,我去长安皇甫村走过一趟。这是诞生长篇小说《创业史》的地方。作家柳青在这里生活过14年,死后葬身于此。我访问被当成梁生宝的人物原型的王家斌和老乡长董廷枝,听他们讲柳青与他们的故事,还有他们尔后走入晚年的境况,至令使我不敢忘怀。

我想象不来柳青居住的那座破寺庙是什么样子。王家斌说,解放初,柳青从城里来这儿,本来想盖几问房住,但又说怕成了别墅,一家人就住在那座破庙里。里面的神像用包谷秆遮挡住,人住外面。花了几千元,维修房院,拉电线、修路。旁边挖了口井。浇地种菜,还栽了梨树苹果树。后来,那块地方滑坡了,如今只剩下地基的一角了。

柳青爱和梁三老汉拉家常,梁三老汉说柳青是好人。尔后见办互助组,梁三老汉火了,骂柳青怪头思脑的,不是好人。牲口合了槽,梁三老汉回家不见他的马了,伤心地大哭哩。那阵柳青不放王家斌出去当干部,也差点把董廷枝从外边弄回来,一起搞农庄。

王家斌说,柳青言语头子重,社里的事,把他日倔扎啦。小小个事,柳青也要从根根问到梢梢,给你讲理论。你若不服气,鼻疙瘩几乎要碰到你鼻疙瘩上,一个劲问你是不是。事情做不好,批评得你招不住。合作社弄个油坊,只能给公家加工,私人想沾点光,没当时刘远峰的账上差了16块钱,一时找不见票,赔了钱。后来票找见了,才退了钱。会计开纸条条,柳青见撕的纸条条宽也批评,说账怕算,一天开几个纸条条,一年呢,十年呢,就浪费一堆钱。在油坊上干活的,由家里送饭吃,他看这些人碗里有香油没有。他说,开始拿筷子头蘸油吃,慢慢就拿壶倒,然后觉得家里人没吃上油又会往回提,凡事由小到大,不惯瞎毛病。这方面的事,他能把芝麻大说得蒲篮大。柳青人细密,家里一个小匣子,钉锤电线头钉子螺丝啥都有。王家斌说,要这做啥哩!他说,那你不知道,在延安时谁能捡点这玩意是大事情。有一回,王家斌到柳青家去,柳青问:我听说有人叫我鸡,这得是骂我哩?王家斌笑着说,是说你细密。有个叫德林的去给柳青收拾电线,回来给人说,柳青人仔细,去时给一根纸烟,临走给一根纸烟,再就没向了。第二回,王家斌又叫德林去给柳青修理线路,德林有点不高兴。王家斌陪了去,碰上柳青夫人马葳在,给了一包大前门。德林给大伙散烟抽,笑着说,看把他鸡Sd的钱弄来了没有。

王家斌说,柳青常穿上个庄稼人褂褂,蹴在人堆里,看这看那。村上红白喜事都参加,看人家谁哭得有没有眼泪。王曲镇量粮食,他从人缝里挤进去,不是看粮瞎好,专看人脸色哩。他给人家帮忙看秤张口袋,把这个一盯把那一盯,像要偷人家啥哩。杂干肉摊上,他看人家切肉,一群人端着碟碟吃,他盯个不停。有人说,给他吃一点,看可怜的。柳青说:我不吃。人家以为他是要饭的。有一回,他数人家汽车,看他像是外地人,怀疑他是特务,追问了一番。

董廷枝是个文化人,当过乡长、区委书记,和柳青在一块十几年。他或许能说清《创业史》里哪一段故事的生活原型是什么。但柳青让保密,说怕人家往他房上撂石头。当时,有个军人看中村上一个漂亮女子,这女子却正和草棚里住的一个小伙好。媒人许了几百元给女的父母,要她嫁给军人。女的不情愿,部队上也做工作。董廷枝把事情给柳青一说,柳青说要看女的个人选择。后来,女子被家里人用绳绑住,后翻墙逃跑要私奔。柳青问董廷枝:你干哈哩?你就没动脑子,没本事!把董廷枝的头拍打了几下。柳青说,我写书哩,让你培养个人都弄不好。董说,你写你的书,东西多得很,够你写。这桩婚姻又闹火了几回,毕了还是女的服从了。马葳是乡秘书,给开的结婚证。结婚时,原来和女的好的小伙,搬牛粪块子冲到现场,砸了酒席,被关了起来。董急了,问柳青咋办,柳说现在只好顺着办,把小伙安排出去工作,有个媳妇就行了。之后董和柳又帮小伙结婚成家。《创业史》中写梁生宝和改霞的爱情,是由此而虚构的。乇家斌的童养媳得咽喉病死了,这是真的。梁生宝又娶了女人,却与村上发生的事没有直接联系。

柳青为了把握书中一些人物的性格,还同董廷枝私察暗访过一些人家。柳青背了鸟枪,同董去访一独户人家。走了十多里地。第一次谈得有些尴尬,二回又去,了解身世和婚姻变异的难以启齿的情节。1954年春节,柳青请董廷枝和王家斌到他家里过了大年,一直说到深更半夜。说柳青爱说爱问,啥都问个根根梢梢。他从不用本子记,说过的事他记得非常清楚。食堂化时,柳青的陕北老家常来人,粮不够吃。董廷枝说,把救济粮给你弄二百斤,柳青一男,不能要,绝对不能要,你怎么能这样办?娃们买浆水菜吃,农民吃啥咱们吃啥,董廷枝在柳青家遇上吃饭,柳青让他尝一点,董说你这一点饭一一筷子就夹完了。柳说,让你尝不是让你吃么。董夹了一点刚送口里,柳说,给你说尝上点,你夹那么一块子,真让我心疼!二人说着,笑了起来。柳青说毛主席让人人都吃食堂,我怎么办!董说,你是写书的,还是一人吃好。柳说,那就先混着吧。

《创业史》出版后,柳青对董廷枝说,我想用稿费给乡上办一点福利事业。董问,几个钱?柳说,一万多些。董吃了一惊,这么多钱哩!柳青把支票给了董廷枝,计一万五千六百元。柳青说,这事不准任何人知道,之后用这笔款办了一座卫生院。说到这儿,董廷枝说,就这,卫生院这些年没给柳青墓送过花圈,没扫过墓,有人竟然说,柳青不捐献的话,现在楼都盖起来了,就是让这烂房把人拖累了。董买药,没有,董说动些脑子嘛,人家说动脑子得高血压哩,呛得他没话。人说是王曲老领导哩,昨是那烂样子,就那烂样子有时还坐小车哩。

文革时,有人找到王家斌了解柳青的材料。王家斌一口气说了俩钟头,却没见来人动笔记。王家斌说,咋不写哩,看忘了咋办?来人说不要你说的这些,要柳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王家斌说,柳青反党给我说哩?我又不识字,你再甭找我调查。来人问:柳青来回得是坐的小卧车?王家斌说,我门上没车印子,他常来哩,是走来的,你这小卧车在我门上还是头一回,我娃们还没见过。来人说让王家斌好好考虑一下,明日还来。王家斌说,你明日再来我就让娃们把你的车掀到渠里玄。第二天没见来,却来了一伙交通大学的学生,王家斌说,我说不成,我说的材料没人要。可学生崇拜柳青,说他们就要这哩!王家斌去城里看望柳青,见柳青说了几句话,气上不来了,眼看取不利手,周围没有人,王家斌就背上柳青去医院。柳青腿活动不便,王家斌拽着他的胳膊,说是提溜摆带地好不容易背到医院。结果,人家一听是柳青,都不敢要,说是黑作家,啥命要紧?两派争执不下,答应先看病,让在省上开条条,插上氧气两小时气缓上来,娃们拿车子推了回去。有年过年,王家斌去看柳青,知道他每月只有十二块钱,咋过日子,马葳有个表想卖了也没人要。王家斌当时已身患肝病,他对柳青说,咱是个穷人,肝病能昨,有钱没钱也过活哩,这二十块钱你留下用。柳青一家哭成一团,钱却不能收。王家斌硬撂下钱走了。之后,柳青又让娃们把钱送还王家斌。马葳见到王家斌,说城里进不去,哭得话说不下去,说活不成了,说人家都释放了,柳青硬顶,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定了性,毕了,见来了人,马葳把眼泪一擦,又去招呼来人。

知道马葳想不开,王家斌想再抽空去家里看看,劝说劝说。这一天,天下小雪,柳青的娃们跑到皇甫村找见王家斌和董廷枝,说他妈妈不见了。马葳整天给柳青送药,来回奔忙,星期天给柳青买饭票,把身上的手表和笔放下,便出去走了。周围人都知道,马葳这一走就回不来了。王家斌在这口井那口井里找了个遍,没见影儿。原来,马葳是出走的。转了一圈,走小路跑到韦曲,在学校菜地沿上坐到后晌,有人看见过。浇菜地的人,在井里发现了人,已经是三天之后了。马葳的死,没人敢给柳青说,柳青在牛棚里不见马葳来,已经好几天了,就问人上哪儿去了。说出差去了,他又问到哪儿出差了。这时候,人已经烧了。尔后,王家斌在韦曲问柳青,你梦见马葳没有?柳青说,眼一闭就在跟前哩!人一辈子,不容易。丢下几个娃们,大的大,小的小,真可怜。

柳青在外欠人不少债,包括修破庙的五百元,也有预支的稿费。有人还不理解他,说他把稿费捐了能昨,稿费也是国家的钱。他弟从老家来,不给盘缠,说昨来的昨回去。说人活在世上,是创造财富的,有本事给国家做些贡献,没本事也得自己把自己顾住,要么活个啥意思?寄生虫当不得,打地主土豪就是要消灭寄生虫。柳青还对从中劝说的王家斌说,给钱就把他害了,不劳而获,下回他又来了,人是越坐越懒,越吃越馋。柳青的一个叔伯兄弟有病,他知道后,寄二百元,说这钱得给。人家收到钱不敢用,说亲兄弟都没给,昨给堂兄弟呢?

王家斌说,柳青是个硬骨头,批斗他时头不低,把他掀到地上,爬起来,头还照常抬着。他自称革命干部,在延安时就审查过的。柳青对王家斌说,文化大革命是反革命的闹革命的哩!柳青死后,啥都没留卜-,光光的。娃们争气,一年考了两个大学生。记得那年几个人在原畔上转,柳青对董廷枝说:老董,你是当地人,死了埋在这儿。我也想把坟埋这神禾原上,死了也在一块儿。还有王家斌,还有老孟。这儿地势高,能看见蛤蟆滩,好地方。之后,柳青的骨灰一半在北京八宝山,一半埋在了这里。董廷枝和王家斌几个人给坟上栽了十四棵树,说柳青在这儿生活过14个年头,活了几棵,他们还挑水浇过几次。

有不少远道而来的人,时常到这儿访问了解柳青的故事,王家斌和董廷枝就成了接待员。也有人说要为郭振山、姚士杰这些《创业史》里的人物翻案,说走资本主义路是对的。一次在西安开会,王家斌在医院病着,董廷枝没办法就去了。董廷枝说,为郭振山翻案要不得,我老了,就是熬长工也干不了几年了,怕啥!在会上,老董说我发言不准用机子录,算老账算过几回了。别的不说,柳青写《创业史》,能在土角角坐,在草棚棚里住,在地里锄包谷,凭这工作态度就值得学。书好坏,还得好好深入农村调查了解。毕了,还给老董二十元讲学费,他从来没得过这路钱,硬不要,说发言没稿子,吃了喝了,小车坐了,还给什么钱?实在推不过,老董拿了过来,说给王家斌看病买药吃。之后王家斌死于柳青忌日,令人惊奇。

梁生宝的故事

先得说一句,这要说的梁生宝的故事其实是王家斌的故事。柳青在《创业史》中写了梁生宝这么个人物,这个中国农民的名字便几乎被千百万人所熟悉。许多人认为梁生宝的生活原型就是王家斌,但王家斌绝对不等于梁生宝。我是想借梁生宝的名气,来说说王家斌的生平故事。这个故事采访于1987年春天,是一个原生态的谈话录。后来从报上看到,王家斌病逝,去世那天正好是柳青的忌日。这里是向读者提供一个纪实性的材料,与小说样式毫不相干。但是,王家斌毕竟是梁生宝的模特儿,这便是有趣的事,憾于柳青的《创业史》未能终卷,这里的轶事或许可作无可奈何的一种拙劣的补充。

王家斌的舅家是有钱人家,他母亲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嫁过来时,父亲家也是四合头一院子房,日子过得很富裕。尔后,家人抽大烟,要赌博,卖了房子卖了地,到民国十八年落入乞逃要饭的人群之中。王家斌大姐换了二斤馍让河南人引走,从此杳无踪影。二姐卖了一斗大麦。家斌跟上母亲要饭吃,时逢大雪封门,家斌敲开舅家的大门,狗咬过一阵,二舅开门见是外甥,没言传把门关了。家斌不走,就睡在门口,二回开门见他未走,二舅说.你得是想给我栽人命呀!他回到破庙里,饿得睡不着,也冻得要命。母亲叫着他的小名,宝娃,你俩姐跟人逃命去了,今晚甭把我宝娃冻死了。他爸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给盖上,说就这么一条根了。到天明,他爸冻死了,母亲哭着向舅家要了一张席,埋在地拐角。

王家斌跟母亲要饭流落到蛤蟆滩,住在破砖瓦窑里。董廷枝的姑夫王老三,死了婆娘,瞅见砖瓦窑上一群要饭的,想引个女人回家。碰上家斌他妈,一看三十来岁,一个娃,问愿意不,愿意,就引回草棚棚里来。家斌他妈说,我和原先的男人就这一个娃,要活带,就是说娃长大允许回去。根在子午张村,祖坟在那儿。王老三咋都成,写了字契,说家斌妈卖了自己,为三十二元白洋,为养活儿子,以后她再生子,让家斌带白洋回老家。王老三为养活家口,天天上山打柴。家斌妈心灵手巧,能扎花剪衣服,对男人也好。家斌九岁去当长工,放羊割草卖果木。他待继父孝顺,母亲再未生子,临王老三死时,家斌给老汉擦屎擦身子,比亲儿子还亲。他每年清明回子午张村肖家上一回坟。

四十年代初,王曲一带搞农民暴动,内部有人告密,未能成功。参加者都是些没房没地的长工,王家斌也算一个。那阵年轻,不知道死是啥。尔后,王家斌等21人被抓,戴上镣铐,人都说要杀他们的头。乇家斌在监狱里趁放风时捡烟头吃,被看守发现,挨了一顿打,罚他在尿罐边蹲一天。还用火烙铁烫他们的背。在王曲被抓时把裤带收了,行走提着裤子。吃饭用的是瓦盆。屋里人寻不着地方,送不进去饭,饿得快死的了。有个叫齐有庆的把呢子大衣脱了给看守,换回21个馍,分了吃。尔后从玉祥门监狱转到东县门,姓万的所长好人,给他们做了两桶面,烫得嘴上起了泡。万所长把王家斌叫去做点零活,可以吃到份饭。案子终于了结,他又回到了皇甫村。

王家斌先前的童养媳,得了咽喉病死了,又娶了后来的女人。解放后,土地分给了穷人。但有人没种过地,也没农具,以前跑山做生意,种不了地,就把地卖了。互助合作,是把大家组织起来,会做庄稼的人带不会做的。人都怕吃亏,帮工找差价,有剥削劳力现象。初级社搞土地入股,劳力占60鬟比例按股份分粮。王家斌到县上开会,说要取消土地分红,搞按劳分红,他很高兴,赞成政策好。回村上就搞高级社,搞联合,董廷枝当主任,王家斌当了副主任。作家柳青在这里帮助工作,对王家斌很器重。省上来人,表彰王家斌,他却说自己没有文化没能力,省上人愈是夸奖他功劳大。

入社后牲口合槽,王三老汉见自家的牲口被拉走了就哭。后来见粮也分得少,气得生了病。见没人时,偷偷到马房给自家原来的那匹马掬一把料。王家斌说,你再不要到马房去。老汉说,谁有意见那就把马给我拉回来。是王三老汉用肩膀头把王家斌养活大的。那阵老汉能做活,23亩稻地,拽八个水车,正吃着饭困得碗掉在地上。本家叔父让王家斌回张村去,也有庄有地,他觉得良心放不下去。王三老汉一辈子苦怕了,想守住家业,王家斌却想创业,为合作社多干事情。父子想法不同,是时代所造就的。

到了1964年,王家斌被揪到了斗争会上。还有人整天跟在屁股后边,害怕他自尽。他说,我还不想死哩!社教后期,又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让到王曲去开会。他说,我没学么,不识字,成天劳动哩。人家劝说,你学得少用得好。毕了他还是去参加会,让他讲话,他就说旧社会受那么多罪,人要活得有勇气。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王家斌给柳青说,这回不得了,咱没文化,是革咱的命哩。柳青说,你文化程度不行也好,是革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的命哩!多亏社教后分了队,不然王家斌在文革中就让人把皮腾了。下雪天,他被罚站在,把地踩得光光的。他幽默地说,明日谁晒谷哩,这儿场光。乡上来了几百人造反,红旗插在门口,他从地里回来,几句话不投机,就干开了。乡亲们婆娘女子齐上,把人冲散了。临实行责任制之时,工分值降到二毛多钱,日子不好过了。有人问王家斌,你看这政策对不?王家斌说,对着哩!那么当初搞合作化对不?他说,也对,没有那时就没有这时。不承包,发挥不了土地作用。土地日塌了,国家进口粮食,那还了得!互助组时土地可以买卖,如今土地不能买卖,还是集体所有制。文化大革命培养了一批二流子,不干活。土地一分,发挥了土地潜在力,打下粮了。王家斌想,过去三十亩地他都种过,租子少不了,现在种六亩地怕啥?从来就没怕过种地。他积极主张分地,那年麦子打了两千多斤。以前说是按劳分配,有年他和婆娘都害病,一家八口人只分了六百斤麦子。婆娘哭哩,他说,熊包子,哭啥哩!咱要饭吃,我拿架子车把你拉上,到县政府去,两个灶咱一人守一个,饿不死。后来,新华社一位女记者来采访,给了他二十斤粮票,把困难报上去,上边重视了,说要解决问题。原先一起搞合作化的老孟又来了,把地分到户,日子才缓过来了。千斤高产喊了多年,责任制才真正弄到了千斤粮。

一阵兴养奶牛,王家斌动了心。到集一看,牛价好几千元。他的三问房卖三千元也没有人要,如果牛死了,拿啥还哩?思来想去,在王曲会上买了个牛犊,六百元,配种后,生了个花花奶牛。偏巧牛价跌落,他的奶牛养了一年,才卖了四百五十元。二胎干脆配个耕牛,卖了七百多块钱。家斌白小给人当伙计,喂牲口是内行,他养的牛是村里最大最好的一头。

有时他想到外逛去,散散心。村上一个小伙拉他去河北买驴种,到西安就觉得麻卡了。毕竟不是《创业史》里的梁生宝买稻种的年月了。上了年纪,一晚尿十几回,一回尿一点点,寻个尿盆子都难。到河北身体不行了,人家怕他死在半路上,送他回来。这小伙又二返河北,买了头驴种回来了。他思量,年轻力壮那阵是给集体弄事哩,如今老,想干点事不成了。人家劝他寻熟人倒卖钢筋,说一回就够了。他说,我的天,咱老了老了,敢弄国家物资,是个啥熊事?过去搞地下暴动咱坐过国民党的牢,在共产党手里再受法,让人骂哩!

尔后又谋划着养鸡,县上张家谋支持,把小车给他,去看苗改玲的鸡。沣峪鸡场,捎回一百鸡娃子。毕了只落下三十只母鸡,公鸡居多不值钱。人家把公鸡当母鸡卖哩,他说不能做亏心事,到头来没见利。这叉登记三百只鸡娃子,准备出门去,人病倒了。他挣挣巴巴找到高梦扬,把鸡娃子弄了回来。谁知这群鸡娃子没情形,尻门子上一蛋子屎,全是拉稀的货。他没悔气,盘了大长炕,支起蜂窝煤炉子,侍弄这些宝贝。白天喂吃喂喝,黑了和鸡娃子一起睡在炕头上。还好,成了87只母鸡。人说养百只鸡,得备七千斤包谷,吃得馋火。但还赚了些钱,看病,目常零用,都使唤了。

有人说蚯蚓能喂鸡,油水大,王家斌弄回一箱子。是日本的大红袍,含蛋白量高。可他养的鸡不吃这洋玩意,吓得直跑。王家斌气得没管,满院跑的都是蚯蚓。这家伙繁殖力强,猪圈圈里一层,连院后柿树上都爬满了。一条值五分钱,捡一捡还能弄几卜块钱,他觉得心里发毛。

由于年纪大了,加上劳累,他和老婆子都病倒了。他病轻一点,还能服侍她。遇到县里开会,王家斌得去,临走给老婆说,你撑住,三天时间就回来了。他在县里听了人大、政协的报告,感到身子不美,咯了半痰盂血。拉到医院,大夫说是急性肺炎,引起心脏病,得住院治疗。他成天打吊针,插氧气,眼看不得了。老婆病在家里,女子女婿离不开,没人服侍他。雇来两个人,年轻娃,他说不行,成天屎呀尿呀的闹不成。领导上跑来,他让去风雷厂把二女子叫来,千万不要给屋里说。开小车的认识他家,一下子开到家门口。老婆子一听小车响,以为家斌回来了。去人说叫二女子去服侍哩,婆娘吃了一惊,知道男人是心肌梗塞,能住院就没好事。不几天,她就死了。这又不敢给家斌说,怕他受不住。屋里来人看他,他给孙子说,把这几个包子给你婆捎回去。娃们说,婆不吃,你吃,他心里着气,这狗日的没良心,让给他婆捎包子,他说他婆不吃。王家斌孝顺老人远近有名,年轻时常在县上开会,遇到好吃的就想起老人,自己舍不得吃,当夜晚骑车子送回家。等到王家斌出院时,才知道老婆子死了,哭都没眼泪。

老婆一死,鸡也养不成了,一头母猪也卖了。他一个人扎挣着喂他那头牛,舍不得离开。瓦房是30年前盖的,让给女子女婿住。一间厢房,多一半做牛圈,少一半放草料和农具,一角是土炕。他每天起圈铡草担水,把牛拉出拉入,也够受。腿脚不便,烧炕也跪着,锄地是连跪带爬带坐。他说年纪不饶人,回想起来,人一辈子活得不容易。

1987年春于皇甫村《延安文学》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