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留恋钢笔而畏惧电脑的我,居然在一觉醒来也时尚地敲起了键盘,开始码字的营生。似乎现代风便是电子境界,一不小心涉入其中。惯说的话也跟着变味,是痞子口吻,还是新生词汇,我讲不明白。如同换了生活地域,说话时舌头打不了弯,方言老旧,异域话不懂,国语讲得醋熘,几乎成了四不像。客居海南岛八年,八年啦,受过这种难堪。重返却也不是重蹈覆辙,只是丰富了一种精神的表达方式。我想,换笔如同生存环境之迁徙,心理的触摸会有差异。但当你试图离开上瘾的屏幕,捡起方格稿纸面面相觑时,感觉显然又接不上了。看来,现代的诱导是躲藏不了的。
我为自己的这一份小小的收获感到惬意。按说在十多年前就触摸过键盘鼠标,用五笔打过三两个汉字,与电脑玩过一局麻将。但从心理上,对渐渐时髦的电子革命是持抗拒态度的。虽然在电子游戏之外,电脑尚有更广泛的用途,但在门外汉看来,它顶多也不过是游戏而已。什么是游戏,什么人才玩游戏,除了孩童,也就是那些嬉皮±了。在海南办杂志,搞文化公司,多半出自于装潢门面,购置过一部康柏486手提电脑,觉得像那么回事了。要么人家说你=啊。如果不是一位朋友为公司打过一些电视策划资料,还派过一些用场,它顶多是一件摆设。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让这位朋友教我打五笔字型。说容易也容易,半天时间竟然也能敲出上百个字来。事隔几年之后,我又重新下决心打五笔,这一次算是出师了。
电脑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当你的思维跳动着某一个意象时,它作为某一个汉字符号的信息,显现在你的电脑屏幕上。你像学着捉筷子的孩童,弯曲着拙笨的手指,在键盘上寻找食物。你所面对的稿纸一样空白的屏幕,在寻寻觅觅中回应着你的呼唤。你这才发现,这是一种劳动的游戏,一种游戏的劳动。所谓的码字,在一条由人脑到电脑的流水线上,机械般地形成了。科学已经走出很远,而汉字依然那么古老,似乎一成不变。文字的写作,从面对竹简到面对纸,再面对现代工业材质的屏幕,它的转型期漫长而直截了当。曾担心换笔会影响思路,看来大可不必,问题在于使用这种现代工具的熟悉程度。像使用家具,像驯服坐骑,一旦得心应手,就可以做到游刃有余了。写作原本是自己面对自己的孤独的劳作,如今坐在电脑前,像有一个陪伴你的人与你对话,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从事一种相对自如的营生了。
从电脑打字到网络应用,还有相当距离。初上网,却又往往上不上,迷失在寻找目的地的八卦阵里。你在被一些繁杂的画面阻碍着视野,扒拉开它们,你才会洞见丰富而奇妙的风景。网是什么?朦胧诗人的一首一字诗《生活》,全部内容即一个网字。从蜘蛛网到鱼网,从微观到宏观,从物质到神,作为任何人,一直不能置身无形的网外。电子网络便魔术一样撒开一张巨网,打捞着这个日益不安分的世界。而人们在争先恐后地投入网络,打捞着,同时被打捞,生怕被这张网抛弃。而这种抛弃,意味着你遗老遗少的多余人的身份。打开时下的报纸,股市版网络版你看不懂,一版又一版与你无关,你会觉得自己越来越无知。在坚守与放弃什么东西的犹豫中,手一松开,你便触网了,被磁铁一样紧紧吸住。于是,你沦为网的奴役,在其中乐之不疲,陶醉着,满足着,歌唱着,把自己交付给了一个虚拟的梦幻般的世界。
换笔,并无什么本质性的置换,不管换哪一种形式的笔,起决定作用的是人脑而非电脑。只是说,电脑对人脑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换笔不是换血,写作者的脉气通过笔管流泻于纸上,或通过键盘涂抹在屏幕上,这二者之间的差异性是微小的。我们抛弃了锄头和镰刀,改进为机械化耕耘收获,提高了效率,播种收割的依然是思想与情感的谷子。只是少了直接书写的个性,写作者的手稿无从珍存,留下的汉字尽是一个面孔,这不能不是令人遗憾的事情。而古老的书法并不因此疲软,满世界的书法家在向市场经济蜂拥而去,泛滥与珍贵并存,风险与机遇同在。
网络愈来愈成为新纪元的宠儿,写作者的换笔势必成为一种时尚的问询。变旷野为坦途,顷刻间,我们从古老的荒原走来,向信息化的高速公路奔驰而去。我们脸上的神色,惊喜而惶然。
《华商报》2000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