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文字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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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困惑的魔方

其一

那是一个凝重的秋天,我的诗与散文的创作陷入了难以挣脱的冈境。又不知怎的,神使鬼差似的热衷起艺术美学来。有兴趣看的书,大多是美术鉴赏一类。要写出一首好诗、一篇好文章,谈何容易!且躲入欣赏者所拥有的狭小而阔大的圈子里,对于喜好艺术的灵魂来讲,当是一种不错的自我慰藉。也许,又不失为一个强化艺术素质的良好机会。

适逢某电视台约请,让搞一个有关石鲁艺术道路的专题片脚本出来。石鲁其人其画,为我久已仰慕与神往,何乐而不为!这便广泛而仔细地读他的诗文,品他的画作,访他的亲友,寻觅他的迹影,兴趣蛮高。脚本很快弄出一稿,却石沉大海。继而,生出要为石鲁写一部文学传记的念头。又恰遇一家杂志索要文章,即匆匆以传略形式交其发表了。之后,电台连播过,还算有点影响。再之后,便是刊于《两部电影》上的电影文学剧本《疯子画家》。

本子已经面世,似乎无须再去叙说作者的意图。解释其中的原委。倒是评论家肖云儒以《好一幅屈子行吟图》为题,笔法犀利而圆润,极有见地地将自己读后最初的印象率直相告,不得不使你对这盘放凉了的菜再作一番品尝,反刍与消化。这也应该说是一种不可失却的自我慰藉。恰恰,亦是属于经历创作和困惑之后重新承受的又一番困惑的反思。

黄河如铜汁,艰难地涌动,似要凝固了。是想以此作为我们民族命运的象征性背景,来展现石鲁独特的艺术命运的。可惜,很难将他生命的重要过程,用电影化语言融入这种典型诗境中去,也就只好拙笨地试用散点透视的散文化方法去谋篇布局,抑或成了流水账式的铺设与交代,以致使剧本后半部跑了气,而令笔者脸红。尚且,又不仅仅是特定环境的迁移。如果是既尊重于人物历史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任意篡改它,又决意挣脱历史的束缚。既属于理智型的,又属于写意型的,就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显然,尊重有余,挣脱不足。客观性,扼住了灵动的艺术创造力。但之所以获得评论家的赞许,说是基本上写出了一个铁骨铮铮的富有浪漫色彩的艺术斗士形象,传达其性格和语言思维方式情节与细节,当然还是基于原始素材的。例如他所信奉的烟酒茶这超度人的神物,崇尚空气阳光水这自然力,以及迷乱中的旧作重提,晕倒于《东渡》画前的场景,和狂放不羁的野食暴饮与文白参半的疯言醉吟,都几乎是照搬不误。其中强调主体精神.重神而不拘泥于形的变化观念,是借助他的画论而理解他的人格的。黄陵、老船工与屠鹿等场面,可以说是摆脱真人真事局限的一点小小的虚构,但仍然没有把握住它应有的表现方式。

按说,石鲁的确属于电影艺术的一个很好的题材,它的独特性和涵盖面着实是少有的。与其说是缺乏驾驭它的能耐,还不如说是驾驭过程中的难以言状的困惑。似乎在一瞬间的灵感冲动中悟见某种妙法儿,待去捕捉它时,逮住的仅仅却是一撮毛发,欲获之物则逃之天天。其表现力显得疲惫,有如扶不起的猪大肠,晦气而沮丧。动笔之初的几个月工夫,几乎在为寻找一个好的结构而绞尽脑汁,四处求仙,始终不得其窍,结果便草草将就着弄出来,使得粗疏丑陋,缺欠百出,次要人物的处理,则更顾不及去勾勒。云儒的文章说,在剧本整体上,如何突破单线结构,运用多面的或球形的结构方式,去展示更多的生活面和人物相,更好地表现出生活的立体感和复杂性以及似游而不离,形散神不散的设想,实乃高见。但具体到剧本上,所困惑的境遇仍难以解脱。有时甚至开玩笑说:谁卖给我一个关于这个剧本的好结构?像玩魔方,不易探寻到一种最佳程序,使其声色各成一方,的确令人焦躁不已,长吁短叹。电影艺术,恐怕正是这般叫你困惑复困惑的魔方。

不仅仅是结构问题。作为这样一个描写疯画家形象的电影剧本,它的思想与艺术气质的把握则是要害的地方。石鲁的画魂诗风,已经为剧本的哲理寓意提供了更深的对应,也就是主人公身上的屈原式的骚味不平之鸣。如果说,绘画是在平面上画出绘画家的创造性想象改造过的现实画面的一种艺术,那么作为综合性艺术的电影,在创造能广泛表现生活全部审美及特点的活动视觉形象方面,应该是优于绘画的。具体到《疯子画家》上,还没能找到二者之间相和谐的最佳方案。石鲁的画与诗的重气、重意、重象征,以及人物塑造和艺术表现上的夸张变形和散放模糊,应该构成这个本子的重要特色。老实说,这一点并未如意。有对石鲁本人理解的深度问题,也有在借鉴石鲁艺术的表现方式上对电影手段的熟练问题。显然,具体的铺陈零碎了,没有做到具体的交代和衔接段落上的意到而笔不到,使人物命运的情绪和心理逻辑处处梗塞,整体性的风格受到了影响。苛刻一点,可以说还没有完全找见石鲁,这是令人汗颜的。

关于《疯子画家》欣赏信息反馈对笔者的反馈,以至今仍使人困惑的一些感念,就说这么多,得感谢云儒的指教,感谢诸多关照这个本子的尊师和文朋艺友们。

其二

触电是什么滋味?未曾领略过的时候,不管旁人如何去讲,你是得不到本质性的感受的。如同写文章,或者如同恋爱、成婚、为夫为父,甚至如同一种名贵小吃、一种酒。七八年前,我对电影剧本跃跃欲试,企望将一个发生在陕北高原上的真实故事变成电影,为这可谓狂热。母与子的聚散,战争与现实的交错,生活的绝望与期待,苍凉而美妙的高原风景画,满以为已经构成了一部诗体电影。在参加完一个电影文学讲习会之后,即按捺不住自我的激动,写出了名日《寻觅》的电影本子。这便开始品尝触电的滋味了。

无形中,是将一貌似简单而斑驳陆离的魔方捧在了手里,开始一种困惑的把玩与把玩的困惑。《寻觅》找导演看过,按那阵子的电影态势,还以为是个新玩意。我将导演的意见反复琢磨,如何去寻觅剧本中引发故事的典型环境,如何实现人物内在矛盾的深层上的寓意,结果陷入厄困之境。尽管,《寻觅》在一家杂志上寻觅到了问世的机会,变成铅字了,但作为符号形式的文字,无论如何不能抵达创作者所思谋的可视的具象形式的艺术效应。或者说,从根本也不可能属于两回事。

《寻觅》失败了,电影梦还未泯灭。之后,在榆林小城客居之际,觉得发现了又一个属于电影的故事。是关于陕北清涧起义的故事。从塞城的谋杀到清涧的兵变,一支富有生机的军队连夺数城,却在内部的矛盾和外部的围剿中顷刻覆灭,至韩城原上时仅存数十人,便分道扬镳,一切又复归于开始。战争的独特形式,古老的黄土地的震颤,乱世时月各种人等的命运,是不乏其深刻意味的。自我的赏识,产生了与人合作的电影剧本《骚动的土地》。但很快又自我悲哀,将其锁入抽屉,未敢让任何人一读。

这是体会到咱虫电的滋味了。但那种似乎深恶痛绝与爱不释手的矛盾心理,恰如把玩着魔方。也总爱看电影,大多是消遣,从自我审美兴趣去品评它们,又眼高手低,老实讲,看得起的片子不多,狠狠心。搞个石鲁的片子出来,竞又被困惑所征服。得承认自己的无能了。

看看青年导演群体的一批作品,令人为之激奋。一批以《黄土地》为代表的影片,所熔铸着的一种民族精神,所把握的气质和内在力度,显示出中国电影艺术的新态势。作为电影创作意识的故事受到挑战,强调造型意识,丢掉戏剧拐棍,更单纯的电影出现了。《黄土地》一幅幅画面,使人在静止中同时感受动态,在动态中同时感受凝滞。那种富有极大表现力的潜沉意象,总是潜伏于全部视觉之下,而给人以情绪的巨大冲击波。我感到,我是完全置身于我的山原故士上了,那土地,那风光,那人物,那场景,都极为熟稔。精神上为之欣慰,为之悲伤。属于一种忧郁的美丽,使我感到了它不是一个所谓的故事,不是哄人的把戏。那种深沉而真切的审美情调,使我感到于异地同熟土上来的一位长辈相逢,在寂寥的客舍里,酒茶相伴,与他娓娓叙说乡间的那些喜怒哀乐的事情。那是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别人的故事。或是我们民族自身的故事,历史的,又是现实的,现代的。新生命的艺术,就是以它对时代的哲学思辨,由象征性的魅力等诸因素给人以精神上的原子反应,而取代伪艺术的。当然,并不偏废其他审美趣味的艺术。其生态平衡,自有它的规律性。但是,面对现代艺术变更期的瞬息万状,任何一种新的探索都总是令人敬羡的。恕我对电影艺术的识之甚浅,欠资格去评头品足诸多有成色的影片,就不必在这里涉及其他艺术家的劳作了,只是从这些具有创作新意识的影片中,去吸取养分,以充实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拿自己所佩服的影片,去观照自己触电的体验,消化疑虑,解脱困惑,也算一种小小的慰藉。往往,对于自己不满意的片子,也就从心理上宽容得多了。但那种陈腐不堪的假玩意,仍是常常激起愤愤之情。愈是作为观众,愈是有这种自由。而愈是作为尝试过电影创作的人,愈是多了一层包袱。也许,又是一种不必要的顾虑。

总的来说,无论触电是悔是幸,它毕竟给自己的艺术世界多开了一个窗户。人类艺术的发展过程,迄今还是一个从未中止的艺术种类的分析过程。艺术的门类有某种联姻甚至融合的趋势,但每一门艺术对审美地认识世界都能有某些新的独特的贡献。多结识一种艺术门类,它的多样性会使自己有可能从审美角度认识世界的全部复杂性和丰富性。但多才多艺不易,自我的艺术选择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回过头来,专散文或诗或小说,依然有困惑在等待你。

《西部电影》198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