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之魂
4725700000018

第18章 哭过的沙坨子(1)

谨以此文祭悼

五十六年前沉进乌力吉木林河冰排下面的那个不屈的英雄

那都是胡诌,说造反时的嘎达梅林虎背熊腰,威武高大,扯淡!那时他精瘦细高,像一根麻杆儿,还抽大烟,达尔罕王府的军事梅林嘛。他是胡伊克(壮丁)出身,一个姓孟的穷巴胡人的老儿子,又名孟叶喜。能熬到王府军事梅林的高位,是他的造化,等于现在的旗(县)武装部长呀,简单吗?也是碰巧了,那天嘎达领着十五岁的亲兵小巴拉去架玛图南边的敖包营子,看望回娘家的妻子牡丹其其格,路上正好遇见了那些人。

木橛子!小巴拉眼尖,先发现了插进草地的一根木橛子,不远又有一根,再过去又一根,嘎达好奇,跳下马瞧那木橛子,上边写着一行字:奉天府郑叶垦务局X年X月X日。你娘的脑盖骨!嘎达骑马赶上了那伙人。垦务局的土地丈量队,王府梅林韩舍旺当向导带路。木橛子!停着一溜勒勒车,装的都是削制好的一色儿白亮亮光溜溜的杨木橛子,邪虎哟。小巴拉咂着舌头一数,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五车。韩舍旺是个三棱脑袋、耗子眼睛、驴下巴、蜈蚣嘴的异相人。他精明地出示达尔罕王的亲笔手谕。嘎达哑巴了,拿过铁锹往地里挖了两锹,薄薄的草皮下裸露出一色儿黄砂土,要是开垦草地种庄稼,用不了多少年草地就毁了,成为寸草不长的不毛之地。这是绝牧民百姓的活路,郭尔罗斯、伊克昭一带垦荒毁草地变沙漠的事,屡有传闻。嘎达怒瞪韩舍旺。韩舍旺说你嘎达有尿有去找达尔罕王爷说理。找就找,嘎达拨转马头就回王府衙门。

说起这科尔沁草原,早年,嗨,大了去啦!奉天城以北,长白山以西,兴安岭以南,赤峰以东,辽河、西拉木伦河、老哈河、乌力吉木林河流域,全是!听老祖宗讲,那会儿,成吉思汗把马鞭这么一抡一指,就把这么大一片草地封给了弟弟毕力克哈斯尔做领地,后称科尔沁部。轮到十三世达尔罕王这辈儿,没落了,败家子儿了不是?王爷的眼里,这辽阔富饶的草原好比肥羊肉,一块块割下来卖掉,正好贴补奉天城王府里众多福晋太太的花销。都市远比野性的草地更诱人。嘎达抱着一捆木橛子,见了三次王爷,被赶出三次,最后率牧民到奉天府请愿,王爷一怒,削其职押回科尔沁,要予以正法。小巴拉星夜去见梅林夫人牡丹其其格告急……

——民间艺人双虎尔所述:《新编蒙古书一一嘎达梅林》

哈尔伊列老阿孛斜躺在驴吉普车板上,眼睛毒毒地出神。灰毛驴几次咴儿咴儿地喷响鼻,也未能把老阿孛从沉迷的冥想中拉回来。几十年如一日了,他的儿子小嘎达在娘肚子里就习以为常了。一束浑浊的目光,斜斜地,源源不断地从那双被白眼屎封住的眼眶里溢出来,带着瘆人的忧虑,像一只无形的爪子扼住你的喉咙,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刺向你的心脏。只要你的目光被那一束浊光缠住,你身上会起鸡皮麽搭,后脊梁后脑勺全都发麻。说明白了,这种骇人的目光,惟有疯子才具有。哈尔伊列老阿孛是个疯子。不常犯。一犯邪虎。发病时也奇特,儿子小嘎达细细地观察研究多年,老人发病时,附近肯定有一种尖头儿的木棍子木橛子之类物体。所到医院的所有的高明大夫都说,这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恐惧症。于是,小嘎达的家院,绝了这类诱发老人神秘病症的东西,木制工具凡有尖的统统砍其尖削其刺儿,实在不能砍尖的,藏在老人见不到的隐秘处。

七十五岁的老人了,不死不活半疯不疯中苟延着生命,累乏了自个儿,累乏了家人,几乎逼得儿孙们也发疯,患心理恐惧症,成为疯子接班人。小嘎达五十多岁了,尽管生活拮据,可家里人丁兴旺,大小十一口人,个个活蹦活跳,不疯不傻,能吃能喝。而全家中,惟有十一岁的小儿子巴嘎米仁,不嫌疯爷爷,也不怕他犯病。有一次,哈尔伊列老阿孛打谷子扬场,不知咋犯了病,抡起一把尖尖的木杈子,见人就戳。巴嘎米仁却嘻嘻笑着迎过去了,挺着圆圆鼓鼓的赤裸的小黑肚子(里面装满了粗糙的玉米饼子和野苣荬菜),无所谓地张开双臂挡在疯爷爷前边。那把木杈锥子般的尖齿,触着他黑肚皮。

爷爷,爷爷,我是米仁呀,你不怕米仁揪胡子吗?怕不怕?巴嘎米仁变粗了嗓音,吓唬着爷爷。平时他靠揪胡子这绝招,屡见奇效。

木杈的尖齿顫动着。小小的黑肚皮纹丝不动地顶着尖齿。巴嘎米仁嘻嘻笑着,满不在乎,那一束斜斜的毒毒的浊光,开始由冷变暖。巴嘎米仁取走木杈,扔进路边的阴沟。又牵起爷爷那只无所事事的手,说:爷爷,咱们去掷都尔本沙玩,好吗?输了弹脑门儿!

中,中,我先掷!我先掷!哈尔伊列老阿孛发出童稚的声音,摩拳擦掌。一老一少,欢天喜地地蹦跳而去。一边看的小嘎达和众人目瞪口呆,都觉得这小嘎子是个奇人,有奇术。由此,巴嘎米仁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上升,成为权威,居然能坐到爸爸小嘎达的酒桌上用餐,高兴时还能喝个一盅两盅。有时也敢把爸爸的酒偷给爷爷喝,然后按数兑上水。小嘎达一边喝一边骂:该遭瘟的酒厂子,兑了这么多水,妈的腿,这叫酒呀!是马尿!

昨日下晚,年轻队长白金山找小嘎达商量事。小嗄达是老队长。

咋的咋的?分骡子?歪躺在北炕上的哈尔伊列老阿孛支楞起耳朵。

两个队长压低了声音。

爷爷,不是分骡子,是分挖子!巴嘎米仁走过来,给爷爷当翻译。

分哪个坨子?爷爷问。

分沙坨子。

啊,有尿你们别分呀!他们狗日的队干部愣在手里扣留了两年,种了两年打瓜,捞足了是呢?哈尔伊列老阿孛的声音突然变成另外一个社员的声音,使所有听者毛骨悚然。那个社员两年前上吊死在沙坨子上,是一个坚决要求分沙坨子的刺儿头,沙挖子面积不小,但沙化严重,除了种打瓜外没啥用处,是队里惟一没有分掉的土地。哈尔伊列老阿孛的脖子激动地颤抖起来。又是巴嘎米仁揪起老人的胡子,使他归于平静。

今天一早,全屯农民奔赴西北二十里外的沙坨子,乘马的、骑驴的、套车的,像赶集,过节,扛着锹,胳肢窝里挟着一捆捆写好名字的木橛子。

哈尔伊列老阿孛靠着窗户根晒太阳,手伸进裤裆里捉虱子。阳春三月,温暖的日光瀑布般泻下来,恣意搂抱着老人鼓凸的肩膀骨、黑瘦的肋巴条、半裸露的下身。巴嘎米仁正用根草捅着老人的胳肢窝,可那里毫无反应,老肉老皮麻木透顶,巴嘎米仁好不扫兴。

巴嘎米仁抿着嘴唇,抓一把土沙子往爷爷脖颈里灌。干沙顺脖颈、凹凸不平的后脊椎骨区,形成一条流沙线,一直灌进敞着没系裤腰带的屁股沟。沿途通过瘦棱沟坎,流沙线波浪起伏,险象叠生。巴嘎米仁咯咯乐,老爷爷依旧麻木不仁。

你去牵毛驴,咱们套车也去沙坨子玩玩,到那儿我再给你讲,中不中?

中啊!我正想去挖子上捉马蛇子,捉好多好多,像赶一群羊一样,多带劲儿!

咱们家,现在只剩两只羊,一头驴,一头老耕牛。爷爷提醒。

那早先呢?巴嘎米仁歪起脑袋问。早先?哈尔伊列老阿孛的眼睛,久久望起远天的片云。早先咱们家不种地,放牧满草滩的牛羊,那会儿……

巴嘎米仁抖动手中的柳条子。灰毛驴的耳朵竖起来,向前伸长了脖子。驴吉普飞快地滚动起来了。沙蛇子里的弯曲小路,犹如一条婉蜓伸展的长蛇,胶轮车轧着这条蛇吱吱扭扭地行进,像是蛇在发出呻吟。前边的天空,有一只秃老鹰在盘旋。时而静止,等候目标的出现。巴嘎米仁回过头发现,从爷爷半闭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浊光,正越过他的头顶,辣辣地注视着前方出现的沙蛇子。可又觉得,那一束浊光似乎并没有看那大沙垃子,而是凝望着一个更遥远的冥想中的啥东西。

爷爷,你看啥呢?巴嘎米仁忍不住了。看那个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啥呀?巴嘎米仁顺着爷爷的目光望去,无尽头有一朵挂彩的残云。

魂,人的魂。我的猴孙子。哪个人的魂?

你不认识。好多好多,血流成河,那乌力吉木林河上漂满冤魂,精湿精湿,哦哈哈哈……老阿孛狂浪地笑,又呜呜地哭泣起来。

爷爷假哭喽,是吧?是假哭吧?哈尔伊列老阿孛果真破涕为笑。

那只前方盘旋的鹰,终于俯冲下来,就在驴吉普的前头猛烈攻击目标。是一条蛇,哧溜地闪进一丛酸枣刺里。却惊走了躲在那里的一只兔子。幸运的蛇脱险了,倒霉的兔子成了目标。眨眼功夫就被秃鹰抓拎到高空。于是灰蒙蒙的高空,传来酣畅淋漓的撕扯皮肉的美妙声响。黑血滴在黄沙上,鲜丽无比。这里不是适者生存,而是幸运者生存。哈尔伊列老阿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蛇跑掉了,兔子垫背了。啥事呢?这世道,总是走运的活下来。唉,没道理的道理。老阿孛喃喃地自语。

那会儿,牡丹其其格年轻漂亮,又会舞刀弄枪。跟嘎达天生一对,地产一双。

牡丹跟着小巴拉星夜赶回梅林府多方托人,恳求王爷释放嘎达。全无效果,白费钱财。从奉天城读书回来的嘎达的侄子阿木尔龙嘎,向婶婶献出高策。

一夭夜里,牡丹探监,拿枪逼住对她动手动脚的乌力吉巴图大哥,掏出他的钥匙,打开了牢房。

嘎达和牡丹反出王府,举起义旗。先是几十人,后几千人,驰骋科尔沁草原,专找垦务局土地丈量队打,驱赶、抢杀、烧毁。打出旗号为保护牧场,挞伐开荒。说开来,这是一场生存方式的斗争。开垦草原、种粮为生的外入者与放牧为生、以草原为命的本土牧民,牵动了上下各阶层。那会儿,第八次开荒正在科尔沁草原腹地舍伯吐一带进行。草原上,到处插满了垦务局的木橛子。事情也该着,那天韩舍旺正巧没在丈量队过夜,投宿在寡妇娜仁的牧包里鬼混。嘎达的骑兵队深夜出击,先跟百姓一起拔掉所有木橛子,然后袭击了丈量队的窝儿。打死十二人,俘虏二十多人,全割其一耳,释放。嘎达的亲兵小巴拉抱来一捆捆木橛子,都堆放在院里像座小山。小巴拉往上边浇牛油煤油,等嘎达一挥手,小嘎达把手里的火把投过去。木橛子呼的一声,大火冲天窜起,血红血红。举世闻名,靂惊内外的以拔橛子驱赶土地丈量队为一种表现形式的嘎达梅林起义,从此进入高潮。

侥幸逃命的韩舍旺,飞报常驻奉天府的达尔罕王,密告嘎达梅林叛匪的活动。于是达尔罕王和张大帅的联合围剿部队,开始围追堵截嘎达梅林的胡子队,几经血战,都未能奏效。四年后的一个初春黄昏,围剿部队有高人出妙计,终于把嘎达梅林的残存人马引到乌力吉木林河的北岸……

——民间艺人双虎尔所述:《新编蒙古书——嘆达梅林》

到了。

到了吗?

到了。巴嘎米仁把车停在坡下,面对着一座白沙裸露,缺少植被覆盖的大沙蛇子。坨顶坨坡上,人影晃动,喝五吆六。哈尔伊列老阿孛依然不动窝地沉湎无边的冥想中,似谛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到了。一个声音说。到了吗?另一个声音问。

到了。妈妈肯定地点下头,滑下马背。小巴拉惊奇地望着前边的那道凸出草地的绿油油的高大梁脉。浓绿的草浪起伏,小燕子在浪窝里翻飞出没,漫坡漫滩地撒开着牛群羊群。美丽富饶的苏如克旗的草梁子。

好家伙,这就是沙坨子?巴嘎米仁问。一点不差,咱们上去吧。

这坨子,啧啧,全是白沙子,像是长秃疮的脑袋,还分它干啥!长粮食吗?巴嘎米仁歪着脑袋,不以为然地品评着。

不打粮食,可是能长打瓜,一斤瓜子值八毛七呢,要不他们都像见了血的绿头绳子呢。

他们把毛驴车拴在坨子下的一棵孤树上。哈尔伊列老阿孛的那只弯曲的手,摸了摸那棵可怜巴巴的孤树,眼神悚然。尔后,两个人走上坨子。老阿孛几次回头瞅那棵孤树。

好家伙,这就是你说的阿拉坦希里(金草梁子)吗?小巴拉擦着脸和脖子上的汗泥尘土。

一点不差,好儿子。这就是阿拉坦希里,妈的娘家。咱们上去吧。

这儿可真棒,草多厚呵,齐腰深,你看那萨日郎花,多红,像羊血,鲜亮鲜亮的。小巴拉扑进绿草红花丛中,哈哈笑着一路滚过去,轧出了一道绿色的深窝,惊飞了偷情的鸟,吓走了苟欢的兔子。

当心酸枣刺儿扎着你!妈妈牵着那匹救命的白马,跟在后边。驮着母子俩驰越几百里风尘路,白马依然精神抖擞。妈妈,那会儿你咋舍得离开这么好的地方?达尔罕旗的一个赶马人路过这里,拐走了妈妈哟,哈哈哈,这种事没法儿说清的。妈妈沉进往日逝去的幸福中。

原来是爸爸干的好事。偷偷的?姥爷姥姥他们没有拿枪追你们吗?

你爸那个死鬼,贼精。顺着杨西木河道往东跑,没留脚印,上哪儿追去?你姥姥死了,姥爷跟你舅舅在一起,咱们快走吧。前边的坡下就是他们的努土格(营盘),能瞅见白色的蒙古包顶了!

他们终于登上坨顶。上边极宽敞,能跑马,是周围大小不等的一大片坨包区的中心高点。未分坨子的农民们,都在这里集中,休息。东一堆,西一堆地散放着干粮包、种子口袋、犁杖、驴马鞍子等物品。有一座临时搭起的窝棚,是队干部们的指挥部。几百名各家各户的代表,还有那些哪儿热闹往哪儿钻的孩子们,像一群乱哄哄热闹闹的乌合之众,沸沸扬扬,东奔西撞,扛旗的、举杆的、拉绳的,就像那些大手大脚的老娘们泼洒的烂菜叶子,分布在这大片沙挖子上,分田分地真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