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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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空谷(3)

独眼汉子为了挑水方便,在湖边浅水处挖出了一个储水坑。别人也学着他,各自划地为牢,湖边也挖出了一个个深坑。人们吵着,嚷着,抢着、夺着这片幸存的湖水。他们带来的装水的家什都装满了,于是赶着水车,挑着水担,提着水桶,端着水盆水壶,向四方焦渴的坨地田野散去。仅这一次提水,湖水齐刷刷降了二尺,犹如蛟龙席卷吞吸过一样。湖边沙滩上,留下了一片纷乱的深浅不一的湿漉漉的脚印,有人的也有畜牲的。

不久拥向四野的人们陆续回来了,而且队伍扩大了几层。家家户户动员了所有有生力量,带来了所有能装水的大小器皿,除了上村下村以外还有更远一些村落的农民。在攒动的人群中,我还发现了我的父亲、母亲、弟弟,他们也被卷进这疯狂的队伍中来了。天呵,人们都想从这点可怜的空谷湖水里,抢得一点水。人们这是吓傻了,威慑于大旱的恐怖,做出笨拙的反应。小湖的四面围满了抢水的庄稼汉。湖水被掠夺着,像一只正遭宰的绵羊。一车车、一桶桶、一盆盆地被带到焦渴的沙坨上,无谓地洒着,浇着,带着农民们可怜的希冀被吸进干渴的沙土里。

湖水飞速地下降,可抢水的人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增多。蹲在一边发呆的秃顶伯,终于忍不住了。他走进这些人当中,抓住那个独眼汉的胳膊,可怜巴巴地说道:你们行行好吧,叫这点水留在湖里吧!……

嗨,你这老汉瞎耽误功夫,是我一个人吗?秃顶伯又去拦住另外一些人,苦苦劝道:天会下雨的,你们别白瞎了这点水的……

那几个人以为这独臂老汉犯了魔症病,不理会他,绕开他照样去抢水。

他又去劝阻另外一拨人,可谁也不听他的,也没功夫听他的。

他绝望了,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起来。瘦削嶙峋的双肩一耸一耸的,哭得很伤心。可谁也没有理会他,人们太忙了,都不屑一顾这位古怪的哭泣的老人。

他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上小湖的土坝上,冲着那些忙乱的人们用喑哑发颤嗓音呼叫道:

老少爷们,各位乡亲们,求求你们,我老汉在这儿给你们跪下了……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土坝上。

人们被这声嘶力竭的喊叫,突如其来的疯颠举动所震住了,都愕然地望着硬挺挺跪在土坝上的独臂老人。小孩停止了哭闹追逐,妇女们窃窃私语。

求求你们留下这点湖水吧!它是空谷的命根子,沙坨子的风水呀……你们不知道,这湖水里还有鱼王,水缸那么大的鱼王!你们把水抢光了,鱼王可咋活呀?还有它的鱼群咋办?各位老少爷们手下留情,给它们一条活路吧!……

他的苍黑多皱的脸上淌下了两行泪,声音哽咽。油渍渍的布帽被风刮掉了,阳光直射着他那变红黑的秃顶,上边渗着细汗。那只空衣袖随风飘上飘下。

我目睹着这一幕,心一阵揪紧,身上发冷。我走过去拦住父亲和弟弟,劝道:爸爸,弟弟,秃顶伯说得对,你们别毁了这个小湖……

父亲用奇怪的陌生的目光盯住我好久:老大,你是咋了?也跟老秃头一样魔症了?有水不去浇地留着干啥?来抢水的也不光是我们一家呀,大家都在这么干,谁能挡得住?农村的事你不懂,别跟着老秃头瞎掺和了!父亲和弟弟甩开了我。

这时,那个独眼汉子冲秃顶伯嚷道:你别胡勒了!哪儿来的鱼王,净胡诌八咧,谁见过你那鸡巴鱼王?别蒙咱们了!就是龙王爷在这儿也挡不住咱挑水!

人们哄地笑起来。朝这疯疯颠颠跪在土坝上的老人投来冷嘲的目光,热讽的笑声,依然你挤我拥地争抢着提水。

秃顶伯不说话了,垂着头,木呆呆的,神色凄然,依旧跪在原地纹丝不动。脸上凝固着哀极之后的绝望的漠然。汗和泪在鼻梁两边晒干后留出了一道道印迹。

人们呢,也乏了,都坐在湖边干沙滩上歇息。湖水在底部的洼坑处残留着一片水,在午后的变得更为炽热的阳光下和变得更为干燥的热风中,不断地蒸发着,晒化着,嗞嗞发响。湖水在庄严地死亡,庄严地消逝。

当疲惫的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各自回家时,仍见秃顶伯跪在土坝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岩石雕像。他的身后边守着一个人,那是他的那位憨姑爷,惟一没参加抢水的庄稼汉。

第二天,人们又聚集到空谷湖边。他们以为,经一夜时间,湖水还会渗出来灌满槽的,可是围过来一看,不觉呆住了。湖水一滴也没有了,全部蒸发干,裸露出发干龟裂的泥底。残存的湖水一夜之间被大漠吸尽,被热风吹干了。连那几眼沙溪泉眼也被干硬的泥沙堵住,渗不出一滴水,干涸了。空谷湖死了,空谷在死寂中静默着,呼吸着干热的窒闷的气息。人们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谁说了一句:秃顶伯说的那个鱼王呢?湖底怎么连一条鱼也没有呵?

是呵,鱼王和它的鱼群呢?原来这是个球也没有的空湖呵!

湖的土坝上还歪坐着那个老人。看来他一夜未走,看着湖水死亡的。他似乎有些迷惑,过会儿喃喃低语道:它走了。鱼都被炸死,没死的它带走了,鱼王带走了,都走光了……人们复而哈哈大笑,全当是一派胡言。我不知说什么好,一股苦涩的东西涌到喉咙。我默默地走向那位惟一懂得这空谷湖的老人。当我走近他时,听见他低低呻吟了一声。两道黑红的血正从他鼻孔里往外淌。我急忙跑过去,在一旁的憨姑爷也慌了,伸手扶住摇晃着坐不住的老人,并捏住他的鼻子。秃顶伯推开姑爷的手,自己伸手藓了一把干软的草,卷巴卷巴塞进淌血的鼻孔里。可是他的这一特效土法,这回失灵了。血照样从草的缝隙渗出来,水一样淌流着,染红了他的胡子、下巴、脖子、敞开的衣襟,滴落在干热的沙土上凝固了。决送医院!我冲手忙脚乱的憨姑爷喊。他这才醒悟,背起进入昏迷状态的老人,疾奔最近的乡医院。他一路小跑,我和另外几个人跟在后边。

医院竭尽全力抢救。憨姑爷先后献了上千血。昏迷中,老人握住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你知道那个鱼王怎么走的呢?我告诉你,它是顺着湖底的通龙宫的水脉走的……它回龙宫去了……

医生说,按病情他应该去了,可他还硬挺着。不时地呼叫着他那在县城念高中的儿子名。唔,原来他在等着亲儿子回来给他送终捧尸骨,担心去后灵魂掉进十八层地狱。憨姑爷已捎去过信,可是这位宝贝儿子赴省城参加什么智力竞赛去了,一时赶不回来。

他终于未能挺住。临走前的弥留之际,出乎我的意料,居然哼起那首我熟悉的古歌。

我终于知道了那句结尾的词句。

天上的风一一无常地上的路不平哎嗬哝空谷一谷空,谷空。

我全然没想到让我猜了这么久的这句结尾的词,原来竟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字颠倒着使用:空谷,谷空。

秃顶伯到头来没等到亲生儿子捧尸骨,还是由那位憨姑爷给他送了终捧了尸骨,哭得像个泪人,两只眼睛红肿得如扣了两个酒盅。也真不知秃顶伯一生中有几个愿望是实现过的,也不知他的死后的灵魂如何了,好在他躺在这块干旱贫瘠的,却又让他和这里的种族姓人繁衍生息的土地下,没有活人的知觉了。我离开家乡回城前,又进一次空谷,到那个消亡了的湖边坐了坐。

我发现湖的土坝被人重新修整过了,垫了土,埋了桩子加固了。干涸的湖底也精心清理过,那些腐败乱草干枝污泥都不见了,尤其那几眼被堵死的沙溪泉眼更,为精细地清理挖深,好像做好了有一天再渗出泉水的一切准备。

我看苋进人空谷的那条小径上有个人影在晃动,扛着铁锹,迈着大步,斜阳把他的身影投得老大老大,更显出大手大脚大块头,肩背宽得像座山脊。我再次醒悟,这世界上只有这个人最理解那位已故的秃顶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