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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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风华正茂(10)

假设《妾薄命,赋赠王八垓》写作时间为康熙二十年(1681),蒲松龄四十二岁、王永印六十三岁,恰好符合“老翁今年六十余”。此时距蒲松龄康熙四年(1665)到王永印家坐馆,已过去十六年。照此上推,蒲松龄初见这位王家侍妾时,她只有二十岁。蒲松龄对她在王家生活深入了解,恐怕大多靠王永印描述:这个小妾如何从千里之外买过来,家中妻妾如何争风吃醋……蒲松龄其实是用一首诗写了一个不幸女子的血泪史:十五岁被人从千里之外卖到东海之滨的淄川,爹娘兄弟姊妹一概再也见不到。进入贵家之门后,年纪小小的她受到主人狂暴的“爱”,也被其他妻妾白眼相看、穿小鞋。不得不小心谨慎、向所有人赔笑脸。心中的苦能对谁说?很想养育孩子,以老有所靠,没想到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部夭折!这么多孩子都夭折,有没有冢妇或其他妻妾作祟,也未可知。虽受到“老翁”(王永印)宠爱,却感到自己像片秋叶,还不如风中之絮,如果六十多岁的老郎君一旦撒手西去,我靠哪个?

蒲松龄虽然同情被压迫被损害的弱势女子,如何解决她们面临的难题,蒲松龄却是用根深蒂固的封建理念和“善有善报”道德观念应对:强调夫为妻纲,嫡庶有别,嫡庶和美,主张嫡妻以家庭最高利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重,遵从夫权,以后嗣为重;妾侍尊重嫡妻不可侵犯的地位,忍辱负重,打掉门牙咽到肚子里。这样的观念,在二十一世纪读者眼中,相当酸腐,但因为蒲松龄对封建家庭关系的缜密观察和对人物个性的深入剖析,聊斋家庭故事常创造出“泼悍嫡妻+贤德小妾”的精彩双面像,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如:

《吕无病》。孙公子之妻留下一个儿子后死了,他续娶嫡妻王天官女,王氏施横施暴,虐待前房子与侍妾吕无病。吕无病是女鬼,本有惩恶除暴的鬼魂法术,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甘居人下,低调守分。蒲松龄给王天官女安排的遭遇是:娘家失势,生子夭折,被丈夫休弃,最后幡然悔悟,悔过自新,成了贤妻。

《阎王》。李久常之嫂悍暴不仁,虐待妾侍。她臂生恶疽,一年多不能起床。李久常偶入冥间,看到一女子手足钉扉上,近前一看,是其嫂嫂。李大惊失色,问阎王:我嫂嫂还在阳世,阴世怎能对她施刑?阎王回答:

此甚悍妒,宜得是罚。三年前,汝兄妾盘肠而产,彼阴以针刺肠上,俾至今脏腑常痛。此岂有人理者!

原来,阳世的嫂嫂患病,是阴世对她施行惩罚!李久常回到阳世告诉嫂子。嫂勃然色变,战惕不已哀鸣:“吾不敢矣!”她的病很快就好了。“盘肠而产”和“针刺肠上”当然不科学,因果报应却准确。

《邵九娘》。柴生有金氏为妻,邵九娘为妾。金氏有奇妒之心、奇妒之才,对付丈夫新宠奇兵突出,花样翻新。邵九娘低三下四、曲意周全,被金氏以烙铁烙面,反而欣喜地说:“彼烙断我晦纹矣!”小说以“邵九娘”为题,含“九死不悔”之意。蒲松龄以邵氏“超贤”对应感化金氏“超妒”:不修饰打扮,以示守分;苦口婆心讲“夫为妻纲”,启发金氏守妇道;绝不争宠,“不敢当夕”避免矛盾;解脱金的疾病,使其感恩。金氏终于被感化,妻妾矛盾化解。最终邵九娘之子中进士做翰林,这是蒲松龄给“贤妾”安排的最佳结局。

《段氏》。大名府富翁段某之妻连氏反对丈夫纳妾私婢,晚年因没有儿子受尽侄儿欺凌。侄子们来抢家产,连氏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段某当年与婢女所生之子出现。天上掉下个儿子,连氏立时神气起来,宣布“我今亦复有儿!”她保住了家产,也接受了教训,临死嘱咐女儿和孙媳:如果自己不育,即使卖掉首饰,也要给丈夫纳妾!

“子嗣”把最嫉妒的嫡妻连氏变成了积极纳妾主义者。在聊斋故事里,“子嗣”有着扭转乾坤的神功,有着惩恶扬善的威力,有着变换人物个性,改变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魔法。子嗣像如来佛的手心,一切聊斋爱情“孙悟空”都跳不出其五指山。蒲松龄以对生活丰富性的理解,自觉或多半不自觉地,以“子嗣”为枢纽,对封建家庭话题做深刻而广泛的开掘。这些作品常有极其酸腐的说教,却有精彩人物和故事。《林氏》和《妾击贼》可算蒲松龄心中“贤妻”、“贤妾”的登峰造极代表。林氏因为自己不育,想方设法制造机会,把丈夫和婢女拉到同一张床上,给林家生下儿女。出身枪棒师之家的小妾,能把十几个入室抢劫的强盗打得落荒而逃,却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嫡妻俯首贴耳、任其欺凌,还说“此吾分耳”。

聊斋故事出现不少泼悍异常的嫡妻,里边有没有蒲松龄当年坐馆的东家夫人的影子?至少有其一肢半节?很可能有。

六 奇异突兀的《鬼哭》

《聊斋志异》直接写王永印家真人的作品有没有?有。就是经常被蒲学研究者提到的、描绘明末清初民族灾难的《鬼哭》。

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燐飞,墙角鬼哭。一日,王生皞迪,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皞迪!皞迪!”己而声渐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汝不识我王学院耶?”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

《鬼哭》是怪异故事,却以真实历史和真实人物做叙述对象。王昌荫(七襄)重权在手,威势赫赫,却受到鬼的尖刻嘲笑。“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已成为研究者常引用的代表性话语。

《鬼哭》很难懂。要读懂这篇小小说,先要知道历史背景。

所谓“谢迁之变”指清初发生在山东的农民起义。谢迁,山东高苑人,顺治三年(1646)率众起义,顺治四年(1647)攻陷淄川,后遭清兵围剿,失败后被杀。“王学使七襄”即王永印之兄王昌荫。

蒲松龄写作《鬼哭》时,王昌荫本人已做鬼。《鬼哭》最令人费解的是,蒲松龄尖锐嘲骂的人,是馆东王永印的亲兄弟!王永印能容忍家丑外扬吗?蒲松龄写《鬼哭》怕不怕给王永印看到?会不会是蒲松龄离开王永印家若干年后才写《鬼哭》?凭王永印和蒲松龄数十年的友谊,这篇作品能躲得开王永印的阅读吗?看来,《鬼哭》故事背后还有故事。

“异史氏曰”有“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耶?”说明王昌荫(七襄)不得善终,应是解开谜底的钥匙。淄川民众口耳相传,王昌荫不得善终是被亲嫂子杀死。而长嫂杀小叔子,乃因为王昌荫与亲侄女做了苟且之事。但邹宗良教授考察到《清实录》中有关于王昌荫先后被“革职”、“弃市”的记载,说明王昌荫最后是被清朝廷所杀。那样的话,王家就会因为他而被抄家,给兄弟们带来灾难。如果王昌荫再有过乱伦之事,学使王昌荫(七襄)就成了丑中之丑。蒲松龄只写他的官场丑态,未涉及家中丑事,也没写他最终弃市。王永印不仅不会怪罪蒲松龄,倒觉得给王家留面子了。

七 聊斋部分取材来源

《鬼哭》与蒲松龄青少年时代经历的真实历史事件有密切关系。以下的故事会不会是蒲松龄在王永印家坐馆期间写作?至少,在此期间搜集?

《采薇翁》写“明鼎革,干戈蜂起”。

《王司马》《辽阳军》写明清之间战争实况。

《三朝元老》写曾任明相、降流寇(农民起义)、归清者的享堂被人挂上“三朝元老”匾和“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对联,暗含“忘八无耻”。洪承畴为清廷南征得胜归来,却有旧门人来给他念崇祯皇帝追悼他死难的祭文。

《鬼隶》记载清兵南下,“屠济南,扛尸百万”惨状。

《张诚》写清兵入关,一军官抢走一孕妇,四十年后,夫妻父子团聚。

《林氏》写一女子被“北兵”掳去,不肯受辱,自刎后被抛弃。

《乱离二则》写清兵入境,“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如卖牛马”,一对未婚夫妻先后被牛录掳去;小盐官母亲妻子先后为“大兵”掳去。都因为意外机会团圆。

《韩方》写明末清兵济南屠城,导致“郡城北兵所杀之鬼”骚扰人民。

《阎罗》写左萝石升天,“天上坠莲花,朵大如屋”。左萝石即左懋第,南明出使清廷的首席代表,不肯降清,被杀害。

《张氏妇》写平三藩的清兵兽行,“凡大兵到处,其害甚于盗贼”。

《保住》《厍将军》涉及平三藩,背叛故主吴三桂的厍大有梦至阴司,被鬼用沸油浇足,醒后足趾溃烂连呼“我诚负义”而死。

《鸮鸟》描写贪官借征准葛尔部蒙古之噶尔丹战事敲诈商户。

《小棺》隐晦写吴三桂兵败,数万人被杀。

《公孙九娘》《野狗》等篇,对抗击清兵的起义有所表现。

《九山王》《盗户》对邹、滕一带的农民起义,《五羖大夫》《白莲教》《邢子仪》《小二》对白莲教起义,有迂回曲折的表现。《快刀》写章丘起义农民被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兵,其谨依我,勿离也。”盗从之刑所,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头颅离开躯体后还能不能说话?按照现代医学观点,绝对不能。《快刀》的“盗”却能,且是夸奖杀自己的刀真快!随便捉人,随便杀人,被杀者只求速死,如愿以偿就大夸“好快刀”。残忍到极点的场面令人不忍卒读。

这些聊斋故事,都取材于蒲松龄青少年时代重大政治事件。因牵扯到明清交替,蒲松龄到底有没有民族思想,成为研究者争论的话题。阿英《晚清小说史》将《聊斋志异》说成“排满”的书。结合蒲松龄经历和思想发展看,作为中原作家的蒲松龄,带有谴责性忠实记录清兵入主中原大开杀戒,表现可贵的勇气。但如果将蒲松龄说成排满民族斗士似乎不妥。蒲松龄不遗余力参加科举考试,还不是想为清朝廷所用?

随着康熙盛世发展,蒲松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其他方面,小说创作也渐渐从“有所本”到随意虚构。

还有些聊斋故事直接取材于顺治到康熙初年的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