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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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南游作幕(7)

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龄有诗写到高坛。《聊斋偶存草·戏柬高鲁坛》小注:“鲁坛客于宝,树老念其乏嗣,为觅妾居之,时有娃婢学书,即从之游。”高坛教宝应县衙的少女读书。蒲松龄调侃教的美女弟子像莲花像杨柳,将来高坛封了侯就可以带着美女富贵还乡。此诗译为现代诗:

美女像朵朵洁白莲花簇拥,

走路如杨柳飘拂带着香风。

明年鲁坛讲儒教封了列侯,

何不带上美女们一齐向东?

蒲松龄意犹未尽,与《戏柬高鲁坛》仅隔两首,有组诗《又赠孙安宜兼贻鲁坛》十一首,大事铺张、尽情尽致将宝应官衙妙龄女子学诗、学文、学书法趣事描绘一番。这一组诗既调侃高坛更调侃孙蕙。高坛的弟子是“娃婢”,妙龄女子,她们是孙蕙的姬妾、丫鬟。她们的学堂成了地道的“裙钗学堂”。于是,山村穷秀才蒲松龄南游宝应,看到县衙内似乎不可思议的奇特场面:一群年轻美女聚在一起学典籍,学诗歌,学书法。她们青春靓丽,香风飘拂,环佩叮咚;她们生性活泼,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好像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诗会提前七八十年在宝应县衙预演。好像香菱“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提前七八十年在宝应县衙彩排。看来喜爱女色的孙蕙颇为风雅,不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想在身边营造些文化氛围。

蒲松龄围绕孙府女子读书的组诗,谐趣横生,可算《宝应官衙裙衩学堂特写》。这组诗既用来调侃也用来炫才,用典极繁富。为便于读者理解,我们用白话将这些诗大致复述一下:

午夜梦回被银床汲水声惊醒,

听到院中风吹荷塘细浪重重。

远远想起在宝应时没什么事,

到高鲁坛教书处听燕语莺声。

十年误掉五次功名的老明经,

现在成了宝应府衙文曲星。

门下的学生来请教学业,

身上金环玉珮响个不停。

咱们这处士星真是品德端庄,

他住在水云深处的芰荷之乡。

热心周到教导眼前可爱的佳丽,

哪记得织布机前望眼欲穿老妻孟光?

白发鲁坛膝下凄凉令树百悲哀,

买个小妾在别院给他巧做安排。

把老黑鹤般结发妻用小船送走,

桃花马上的美人把麟儿带了来。

香雾般时髦佳丽围了一层一层,

殷勤动手剪学堂上的红烛花灯。

只要老师教会咱们写《长门赋》,

哪儿还用学陈皇后去行贿茂陵?

锦围翠绕鲁坛精神焕发像年轻后生,

美女丛中传来他音韵铿锵的读书声。

娇小的美女学会吟诗来到先生后院,

像黄莺飞纱窗前却一声儿不敢啼鸣。

年纪轻轻却已相貌倾城,

更难得出口成章的才情。

口没遮拦闯上高夫子枪口,

跪在泥里调侃他句“郑康成”。

神仙洞府许飞琼,

偶尔红尘走一程。

巫峡朝云暮为雨,

美女共枕悟三生。

阵阵香雾笼罩着听课的娇娃,

哪儿用绛帐隔开奏乐的曲家?

活像莲花台菩萨法雨润万物,

感动天女挥袖满庭撒满天花。

书写方法还是得学习欧阳,

绣阁晴窗练字一行又一行。

罗裳刚刚沾上书案的边儿,

胭脂和香粉随着笔画生香。

佳人带着一缕香气出了画楼,

轻轻伸开玉腕画出行行银钩。

风把写字仿纸吹得眼看飘落,

褪下金钏把字帖压在了案头。

《又赠孙安宜兼贻鲁坛》典故多,我们选几首看聊斋艳情诗的特点:

银床一夜旅魂惊,风起荷塘细浪生。

遥忆晴窗无个事,绛纱帐里听流莺。

诗中描写:蒲松龄回到淄川后梦游宝应被惊醒,听到风吹荷塘细浪翻滚声。由此联想在宝应时听高坛女弟子读书声。“银床”指银饰井栏。用淮南王“后园凿井银作床”典故。“绛帐”用《后汉书·马融传》典故:马融教学“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后人用“绛帐”做“教学”代名词。“流莺”即黄莺飞翔啼鸣,指孙府美女。

商瞿白发故人哀,为买桃根别院开。

苇叶舟中玄鹤去,桃花马上玉麟来。

高坛年老无子,孙蕙给他纳妾,让其妻离开宝应。小妾给高坛生儿子。四句四典故:“商瞿”用《孔子家语》,孔子弟子商瞿三十八岁没儿子,母亲想给他娶妾。孔子说商瞿四十岁会有五个儿子。桃根是晋代王献之爱妾桃叶之妹,代指高坛小妾。王献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玄鹤”原意是黑色的鹤,谐指高坛黑而瘦的老妻。“桃花马”是美人骑的马。杜审言《戏赠赵使君夫人》有名句“桃花马上石榴裙”。“玉麟”即玉麒麟或麟儿。《陈书·徐陵传》写徐陵少时,一高人见他,手摩其顶说“天上石麒麟也”。

未干翅粉已倾城,闻道诗才骨更清。

祇恐薄言逢彼怒,泥中恼乱郑康成。

孙蕙年幼侍妾口没遮拦,顶撞高坛受惩罚。“翅粉”指刚从蛹化成幼蝶翅粉没干,形容年稚。“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语出《诗经》。《世说新语·文学》记载郑玄家奴婢皆读书,一丫鬟不听话被罚跪,另一丫鬟调侃:“胡为乎泥中?”被罚丫鬟回答:“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和他说话恰好遇到他不高兴)。”郑玄丫鬟随口谈经,传为佳话。

弯环八法祖欧阳,画阁晴窗墨几行。

罗袖裁沾书案雪,胭脂轻散笔花香。

“弯环八法”是写汉字的八种方法,古代以唐代书法家欧阳询的八法为宗,欧阳询将汉字八种笔画比喻为:高峰坠石、长空初月、千里阵云、万岁枯藤、劲松倒挂、剑截象牙、一波三过、万钧弩发。“书案雪”,《初学记》记载孙康家贫,映雪读书。后人遂用书案为雪案。

《戏柬高鲁坛》与《又赠孙安宜兼贻鲁坛》是艳情诗。赵蔚芝教授在《聊斋诗集笺注》中提出:蒲松龄的艳情诗多于爱情诗,如写给孙蕙和高鲁坛、沈燕及的诗。“这类诗,虽出自戏谑消遣之笔,内容不够健康,但在客观上也展现了豪门显贵酒色歌舞的淫乐生活。”

就当时作者创作心态来看,说蒲松龄戏谑消遣无可非议,说蒲松龄有点儿穷极无聊、甚至有点儿低级趣味,也不无道理。但天才就是天才,正是这些似乎消遣、似乎无聊、似乎多少带点儿“色”的笔墨,透露出蒲松龄如何博览群书、如何观察社会、如何关注少女少妇这个特殊群体。这十二首诗,每首都用典故,有的一句一典,用得恰到好处。这说明三十岁的蒲松龄已读了很多书。而且他读书,不仅为应付科举考试,他是个“杂食主义者”,诗词文赋、经史子集、野史佚闻,无所不读。博览群书,使得他思路活跃;博览群书,使得他不至于眼高手低。而南游使得他有机会就近观察孙府群钗,她们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斗嘴逗笑甚至吵闹,让处在“男女授受不亲”时代的蒲松龄大开眼界。在蒲松龄所处的时代,他能接近的女子,除了自己的妻子、妹妹之外,大概只有妓女能让他随便接近,恰好穷秀才经济条件又做不到。

高坛设帐教女弟子,意外收获却属于蒲松龄,反映到《聊斋志异》中。我们看看几个聊斋故事有关“女弟子”、“女诗人”的吉光片羽。

先看《小谢》两个有趣片断:

二女……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捻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

《小谢》写人鬼之间从隔膜到融合、相恋,把铁骨铮铮的书生与俊美女鬼的爱情写绝。两个小女鬼与后来成为其丈夫的书生无孔不入、无奇不有捣乱。然后小女鬼学读书书法,渐渐入门。小谢和秋容表面上是调皮女鬼,骨子里是人间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少女。她们别出心裁的顽皮是天真个性的显露。聊斋前的小说,很少出现如此天真可爱、稚气十足、无道学气、无脂粉气的形象。她们比《牡丹亭》杜丽娘的丫鬟骂塾师陈最良“村老牛、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玩闹得更大胆,更出格。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是从宝应官衙那些莺声燕语的少女中撷取只鳞片甲呢?宝应官衙的少女们很可能有过“春香闹学”式活动,成为幕宾之间的谈资,而这些活动和谈资的变形,就成了聊斋女鬼小谢秋容。

再看看另外几个聊斋故事片断。先看《白秋练》。

生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探手于怀,接吻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

《白秋练》天才地描绘中国美人鱼爱情故事,原型白豚的白秋练因听诗为慕生害相思病。慕生吟诗给她治病。白秋练把诗歌当成生命。恋人离不了诗,像美人鱼离不了水。蒲松龄见没见过生长在洞庭湖的珍稀动物白豚?他却借这种生物创造出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诗可以传情,可以为媒,可以问卜,可以疗疾,可以救命,甚至可以令已死者不朽。《又寄孙安宜兼贻鲁坛》说,学习写诗歌对于宝应县衙的女性,可以起到学会写《长门赋》、向孙蕙表达衷情的作用。但在异想天开的作家那里,诗歌能起的作用,何止这些?!少女和诗歌可以交叉交织造就多有趣的姻缘?

再看《仙人岛》:

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抅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否?”王慨然诵近体一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抚掌。

以才子自居、以新姐夫身份露面,想在仙人岛露一小手的王勉,在迎宾宴上成了被取笑的对象。芳云对王勉的诗是聪明歪批,王勉的“须眉”和“块垒”,都是说男儿志气。芳云指鹿为马,用孙悟空被燎猴毛、猪八戒吃子母河水化胎来曲解,把表达怀才不遇情绪的诗,歪曲成滑稽的笑柄。仙人岛芳云姐妹离经叛道的言论最不同寻常。她们对封建文化的柱石儒家经典,随意调侃、歪曲。这两个聪明女子,有没有宝应“裙钗学堂”哪个人的影子?女子学习诗歌和文化,因为没有功名利禄的束缚,其思想往往会比利欲熏心的男人要活泼得多。这大概正是蒲松龄南游宝应在县衙里的感受。

六 髯翁好友与《陆判》故事

《聊斋志异》写男性间友谊名篇的《陆判》似乎离人间书生真实交往很远:陵阳人朱尔旦性格豪放,读书用功却成绩不佳。有一天秀才们喝酒,有人对朱尔旦说:“你敢半夜把十王殿判官背来,我请你喝酒。”陵阳十王殿供奉栩栩如生的阎罗王等佛教“十王”。东廊判官绿面孔红胡子,狰狞凶恶。进入十王殿者都毛骨悚然。朱尔旦径直前往。不一会儿在门外高喊:“我请髯宗师至矣!”朱尔旦把判官雕像放桌上,祭奠三杯酒。众人瑟缩不已,叫他将判官请回去。朱尔旦以酒浇地祝祷,邀请判官到自己家喝酒:“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非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晚上,判官果然来了,一人一鬼从此成好友。朱尔旦读书无效,判官认为“心之毛窍塞矣”,给他换颗玲珑心,朱尔旦文思大进,又请求给妻子换美人头,判官也给换了。《陆判》写两个男人间的友谊不因人鬼有别生分,不因岁月流逝消失。朱生换心,朱妻换头,离奇之至。

蒲松龄恰好有个陆判式好友,宝应“连床”一年、无话不谈的刘孔集。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龄西铺坐馆后,写长诗《赠刘孔集》述说刘孔集是最理解自己、亲兄弟般、甘苦共享、雨夜连床、下棋饮酒的朋友。两人像土制的乐器埙与竹制的乐器篪能奏出和谐美妙的乐曲:

同居经岁久,关切似埙篪。

千里孤帆外,连床夜雨时。

癖情惟我谅,狂态恃君知。

……

康熙二十一年(1682)刘孔集去世,蒲松龄写《伤刘孔集》,回忆“髯翁吾老友,义气凌太虚”,“豪饮能十壶,识见一何卓”。刘孔集对人世对官场有深刻洞察,被孙蕙当成“凤雏”。

《聊斋志异》中令读书人吓得发抖的“鬼判官”身上,会不会有蒲松龄朝夕相处的好友影子?

鬼判官与刘孔集都谈吐豪迈、知识渊博、豪饮不醉。

鬼判官与刘孔集还有着联系的明显标志——大胡子。

蒲松龄称刘孔集“髯翁”,朱尔旦称陆判“髯宗师”。

聊斋“髯宗师”彻底颠覆了千载间判官凶、判官恶、判官铁面“偏见”,写出浓浓人情味儿。请看陆判来赴朱尔旦之约的趣笔:

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噫,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

判官笑得为大胡子遮住的嘴唇都露出来,还仅仅是微笑,多豪爽!“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古人朋友抵足而眠是友谊最深表现。朱尔旦竟和面目狰狞的判官抵足而卧,是他豪放太出格,还是蒲松龄写到这里时想到当年与好友刘孔集夜雨连床、披肝沥胆?

忆彼苍髯友,生平志四方。

藏金不过夕,挥霍意慨慷。

明珠何暗投,逢人而桂姜。

(《忆刘孔集》)

能把好朋友隐化到自己的小说里,让他跟作品一起永远活着,是小说家的特权,更是小说家的幸福。

第七节 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因关注封建社会最重要的吏治话题,蒲松龄南游意义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