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初到西铺
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龄写下题为《四十》的诗:
忽然四十岁,人间半世人。
贫因荒益累,愁与病相循。
坐爱青山好,忽看白发新。
不堪复对镜,顾影欲沾巾。
功名无望,贫病交加。可以庆幸的是,从这一年开始,蒲松龄到号称“四世一品”的淄川西铺显宦毕府坐馆。他的东家最初是刺史毕际有(字载积)。毕际有去世后,是其次子毕盛钜(字韦仲)。
蒲松龄在西铺毕家待了三十年,年逾古稀,才撤帐回家。
一 刺史西宾
毕府为名门望族,七世祖毕木已有文名,其第四子毕自严(1569—1638)字景曾,号白阳,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仕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官至户部尚书,殁后赠太子太保,《明史》有传。毕自严酷爱读书,建万卷藏书楼,收藏甚丰。二〇一三年笔者参观宁波天一阁,该馆在介绍中国古代著名藏书楼时,将淄博毕家万卷楼列为古代四大藏书楼之一。遗憾的是,毕府万卷楼收藏的古书在后世渐渐散佚。
毕自严喜爱诗文,有《石隐园集》行世。崇祯六年(1633)毕自严被人罗织成狱,后经吴甘来抗疏营救,以原官放归故里,人称“白阳尚书”。其八弟毕自肃字范九,号冲阳,进士出身,初授定兴县令,后以佥都御史巡抚辽东,殁于任上。其六弟毕自寅字畏甫,号旭阳,以举人授吴桥知县,后升南京户部主事。因在吴桥任上有失职之事,被追查罢官,回到淄川,建拱玉园,写诗自娱,著有《选石斋诗》《志隐集》。明末是毕府隆盛阶段。入清后,毕家不像在明代那样显赫,仍是富裕且有文化的官宦人家。
蒲松龄的东家毕际有(1623—1692)字载积,号存吾,顺治三年(1646)拔贡入监,考授山西知县,后升江南通州知州。清代散州知州相当于知县;直隶州知州官职略低于知府。通州乃江南直隶州。蒲松龄在诗文中对毕际有以“刺史”相称,指其通州知州职衔。康熙二年(1662)毕际有因解运漕粮,积年挂欠,赔补不及,被罢官。毕际有文学修养相当高,精于鉴赏,喜吟诵,爱交游。著有《存吾诗草》《泉史》等。他在江南做官时,曾与江南大名士陈维崧、林茂之、杜于皇等结识,“夜夜名流满高宴”。他罢官离任时,陈维崧等江南名士送至江干,争为诗歌,绘“江干系马图”。毕际有归乡后,无意东山再起,在诗酒琴棋、园林景色、子孙绕膝中享受乐趣。蒲松龄刚入毕家,看到毕际有当年归田后写的诗,写组诗《次韵毕刺史归田》:
烟霞深处伴渔樵,鸥鹭依依认旧僚。
碎击玉壶风雨夜,醉横铁槊月明宵。
栽花南国人无恙,载酒东山兴未遥。
犹有柴桑松菊在,薜萝何必让金貂。
三生一念绝贪嗔,聊适尊前现在身。
千古韶华忙里误,几年尘梦悔时真。
隔篱种竹元无次,随意栽花更不伦。
落落情怀谁得似?开觞遥酬古逸民。
石隐园中石色斑,白云尽日销花关。
疎栏傍水群峰绕,芳草回廊小径弯。
借种竹书时自录,嫌妨月树手亲删。
武陵天地非尘境,不必巢由更买山。
次韵,也称步韵,按照前边人的诗用的韵照着作,最能考验诗人功力。《次韵毕刺史归田》是步毕际有《归田诗》的韵而写,换了三次韵。蒲松龄赞赏毕际有的隐居生活:当年他有过王敦击碎玉壶的壮志,有过曹操横槊赋诗的情怀,搞过潘岳式栽花南国的德政,但他信奉佛法,不贪不嗔,心平气和退居山林,与渔樵为伴,与鸥鹭为侣,过起谢安载酒东山、陶渊明种菊东篱的生活,做披薜荔带女萝的隐士比做高官一点儿不差。回过头再看官场,看功名,体味更加真切。在自家幽静花园看书养花种树,不必像巢父、许由那样另外寻找隐居处,日子岂不像古时的隐士一样舒心?
蒲松龄的和诗,不管说毕际有出仕时的政绩,还是归隐后的风雅,都恰到好处。雍容华贵、用典确切,自然受到毕际有的赏识,对自己请来的西宾刮目相看。
接着,蒲松龄又因代毕际有写书信显露峥嵘。康熙十八年(1679),陈维崧以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致书问候毕际有。毕际有请刚至其家的蒲松龄代笔写回信。蒲松龄揣摸毕际有的语气落笔,先回忆与陈维崧的友情:“古人一日之别,犹怀恋恨,数里之隔,辄动相思;况乃天限南北,真如异世,钟情如我辈,谁能不悒悒哉!”接着回忆当年“纵饮雄谈,欢呼彻曙,直欲挥白日使停晷,止参斗使不坠;每一文成,叠肩击节,追随晨夕,使人乐而忘返”。表达毕际有看到邸抄(新闻小报)知道老友进入翰林院,“此中欣慰,如获异宝”,正想写信祝贺,没想到先收到翰林来信,“喜泪交并”。蒲松龄虽是穷困场屋的秀才,却绝顶聪明,模仿毕际有口气,写出高官达宦气派和富贵闲人风度,措词得体,情采俱现。刺史本人未必写得出。陈维崧大概也惊讶。他当然也想不到,几百年后,他这位翰林院检讨在《中国文学史》上因为写词占据半个页面,而代毕际有写信的穷儒却因为本小说占整整一章!历史何等喜欢与人开玩笑啊。
有了文章高手,毕际有乐得清闲,需要写信就让蒲松龄代笔。蒲松龄不仅是毕际有请来教孙子的老师,还兼任刺史“商古略今”的聊伴、赏玩园林的游侣、代写书信的秘书、接待客人的“礼宾使”。
毕家与淄川及周边名门大户多有亲戚关系,如官至大学士兼三部尚书的孙廷铨家,高珩、张至发、明代户部侍郎降清后以原官招抚山东的王鳌永等。这些名门显族像《红楼梦》的“四大家族”贾、史、王、薛,虽不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盘根错节、互相扶持,形成不可小觑的地方势力。新城王士禛家则与毕家有数世婚姻之好。毕际有及其长兄毕际壮(早逝),都娶了王士禛的从姑母;毕际有次子毕盛钜、长孙毕世洎,也娶了王家的小姐;毕际有之女嫁给王士禛的堂弟。蒲松龄代毕际有写的《祭王陇西(士骥)文》说:“念我两门,姻娅重重,虽云二姓,无异一宗。”毕际有与王士禛的特殊关系,带来了文学史上“王(士禛)蒲(松龄)惺惺相惜”一段佳话。这是后话。
做毕府家庭教师,一年有多少收入?《蒲松龄集》查不到相关数字,蒲松龄曾想介绍张笃庆到毕世持家任教,信中提到报酬为“哉生魄”,是阴历十六的代称。也就是说,如果张笃庆到毕世持家教书,除过年过节按习俗给塾师礼物外,全年薪酬十六两银子。张笃庆未接受这个邀请,说明他在其他地方拿得更高。毕际有比毕世持富裕,蒲松龄教的学生也多,他的薪酬至少应有二十两银子。这笔钱,对蒲松龄一家的生活应当有不小帮助。《红楼梦》中刘姥姥说大观园吃一次螃蟹用二十两银子,够庄稼人过一年的。她算的是五口之家用费。蒲松龄是七口之家。因而,西铺坐馆之后,蒲松龄的经济情况虽有所好转,但因他“舌耕”在外,顾不上教育儿子,总觉得对儿子不能成才有愧,曾感叹:
我为糊口耘人田,任尔娇惰实堪怜。
几时能储十石粟,与尔共读蓬窗前。
(《子笏》)
西铺坐馆,虽无冻馁之忧,区区十石粮,仍是聊斋先生难以措置的。
康熙十八年(1679)春,蒲松龄进毕府不久,大病一场。他写数首记病诗:
瘦骨支离似沈郎,高斋兀坐转悲凉。
怀中多绪愁愈病,漏下无眠月满床。
近市颇能知药价,检书聊复试疑方。
朝朝问讯惟良友,搔首踟蹰意暗伤。
(《抱病》)
蒲松龄风趣地说,自己像多病的沈约,把鲜花和黄莺都辜负了。因为总生病,最了解药品价格。自己开药方,当科学试验的“小白鼠”,试验新方有没有效果,没收到理想效果。他称“良友”的毕盛钜判断蒲松龄多半是中了邪,请巫师王圣符来给蒲松龄画钟馗捉鬼图。画上的钟馗戴着黑色纱帽,身边跟着蓝眼睛奴仆。蒲松龄感叹:这像画得生动!难道真是那个梦中能吞鬼的钟馗?粘到墙壁上,真能像韩愈那样送穷?韩愈把带来“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者称为五累,这五累正是聊斋先生得病的原因。只是画判送穷未必送得了吧?
蒲松龄得的是什么病?有研究者认为是心病,是因为头一年科举考试失败而病,这似乎有点儿牵强。如果因落榜得病,应在头一年秋闱病倒。看来蒲松龄的身体一直不那么强壮,俗话说“歪歪墙不倒”,在他所处的时代,能活过七十五岁,也算古来稀了。
二 尚书府·石隐园
毕际有兄弟三人,长兄毕际壮英年早逝,只留下个八岁的儿子;三弟毕际孚没做官。毕际有继承了毕自严的正房。现今毕府遗址挂着“蒲松龄纪念馆分馆”牌子,有毕府全貎图。从图上看,尚书府宅院有点儿像《红楼梦》描写的荣国府,由东西两个跨院组成。从这幅绘图推测当年尚书府的布局,东跨院几进院落依次为:毕家子弟读书的绰然堂、当年尚书晾官服的振衣阁、毕自严藏书的万卷楼;西跨院几进院落依次为:毕府接待客人的厅堂、毕府女眷日常活动的厅堂、毕际有及夫人子女居住的楼房。东西两跨院靠近院墙处有平房,为仆人居住的地方。东跨院万卷楼、西跨院眷属楼后,是石隐园。
当年石隐园由毕自严构筑,规模相当大,后来渐渐荒废。毕际有隐居西铺后,在东西跨院北部,重建一个较原来规模小的石隐园。毕际有先请人设计出花园图纸,再派工匠种花木,筑亭室,拉来太湖石,挖出池塘和水渠。因毕际有曾在江南省做过官,他建的园林就带上江南特点。淄川文人留下不少描写石隐园的诗句。园中桧柏蔽日,集花为篱,树丛中有美丽的亭台,园内藤萝抱壁,松柏绕墙,海棠花开如锦,牡丹灿似朝霞,木瓜香气四溢,月季盛开,绣球烂漫,园中有石舫、石梁、远心亭、牡丹径、大夫松、连枝桧、薜荔窗、霞绮轩,还有两棵参天银杏,几片森森翠竹……
康熙十八年(1679)春天,大病初愈的蒲松龄兴致勃勃写下两首《石隐园》:
山光绕屋树阴浓,爽气萧森类早冬。
菉竹不因春雨瘦,海棠如为晚妆慵。
池牵紫荇丝盈尺,石绣苍苔翠万重。
惆怅当年高卧意,凭临涧壑仰芳踪。
诗写得清丽晓畅,描写石隐园的花卉、林竹、藤萝、池塘、岩石、亭台的幽美宁静,表达蒲松龄对毕际有离开官场、归隐山林的敬仰之情。诗中出现海棠春雨,是初春景色,也是蒲松龄初到毕家对其花园的感受。
蒲松龄康熙十八年(1679)进入毕府,此后三十年,石隐园始终陪伴蒲松龄,与绰然堂一起成为蒲松龄西铺生活的重要“伙伴”。优美的石隐园,伴随蒲松龄三十年生活与创作。暑热不堪,蒲松龄就转移石隐园。这里大树绵绵,清幽宁静,房屋被浓阴遮盖,满树蝉鸣。池塘中荷叶田田,荷花艳艳。蒲松龄漫步园中,把园中山石花草都拟人化了。他想:这万笏山像不像费尽心机徒劳钻营的官员?青瘦的空心竹像不像凡事愚拙的聊斋先生?卓然挺立的石丈像不像孤标傲世的文人朋友?石隐园的紫薇花是不是与自己有前世因缘?
绕屋浓阴万树蝉,水云浮动芰荷天。
两餐如客饥投肆,初漏无声静似禅。
石丈犹堪文字友,薇花定结喜欢缘。
雨余帘外松风冷,竟到匡床搅夜眠。
(《逃暑石隐园》)
外边酷暑难耐,活像经受炮烙。石隐园凉快,但毕府管事者不乐意在花园另起炉灶给少爷们做饭,就让鸟儿们独自享受园林。蒲松龄还是把弟子都带进园中,师生共同享受石隐园的清凉,晚上园中几榻都是凉凉的,半夜盖着被单居然会冻醒。师生两餐仍回绰然堂:
今年合谋抱卷逃,竟扫庭树诛新茅。
花树喜我至,浓阴绕屋声萧萧。
山禽喜我至,凌晨格磔鸣松梢。
两餐往还足二里,归去汗浃如流水。
如流水,何妨哉?解襟习习清风来。
(《读书石隐园,两餐仍赴旧斋》)
从石隐园到绰然堂两餐往还要二里路,从这个具体数字也可以推算出尚书府的规模了。
康熙二十五年(1686)毕际有又在府第东侧建了个小花园,里边盖上几间房子曰“傚樊堂”。当年韩愈写过《荐樊宗师状》,称赞樊氏为人孝友忠信,勤于研学。毕际有是否以“傚樊”命名,鼓励子弟向樊宗师及韩愈学习?这里倒确实像毕际有给孙子们盖了个“夏日学堂”,继石隐园之后,成了蒲松龄夏天避暑胜地。
毕际有精心布置的新花园嘉树成林、绿竹摇曳、鲜花盛开,好像佛经上突然冒出的城郭,既幽雅得像王维的辋川别墅,又因靠近村舍,鸡犬之声相闻。傚樊堂内棋盘几榻悠然,成了春天和秋天聊斋先生每天都“杖藜”来的地方。夏季,他干脆到傚樊堂安营扎寨。这里绿竹特别多,比石隐园的房子更宽敞舒适。
《毕刺史傚樊堂落成》中他兴奋地描绘了这个美丽的小花园:
东园雅地旧蒿莱,初构三楹压绿苔。
乍有游人惊鸟散,忽疑深树化城开。
短畦新插十竿竹,小径斜通数尺台。
几榻悠然花未老,朝明乘兴杖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