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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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甘露之变(2)

于是再派左右军中尉与众内官前去查察——注意:这次去的都是宦官各级头目,也就是文宗和李训处心积虑想铲除的重点对象。

计划的前半截进行得有板有眼,如果下一步顺利,那些宦官头目就会在左金吾仗院子里被早就埋伏好的士兵一网打尽。

这边左右军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率人刚走,留在殿上的李训就开始动作了——然而,问题也暴露了。

李训宣王璠、郭行馀上殿受敕,谁知王璠紧张得浑身发抖,迈不了步,只有郭行馀拜于殿下。李训知道他们带来的几百个兵士都在丹凤门外,于是派人让这些兵士进来。谁知又出了差错,结果只有王璠的兵进来了,郭行馀的兵却不见踪影。

再说去左金吾仗院视察甘露的仇士良等人,突然发现陪同的将军韩约神色异常、脸红流汗,奇怪地问:“你这是怎么啦?”

话犹未了,一阵风过,吹起帘幕,暴露出幕后埋伏着许多手执兵器的兵士,再一听,还有兵仗相碰撞的声响。仇士良等人何等狡猾机警,惊骇之余,立刻明白左仗院内有伏兵,伏兵干吗?联想今日一系列反常迹象,啊,岂不是要擒杀自己吗?于是迅速掉头退出,此时看门人想关上大门,被士良呵斥阻止,士良一伙朝大殿狂奔而去。

仇士良一伙汹汹上殿,高呼:“有人谋反!”

唐文宗佯装不知,还想拖延时间,李训知道大事不妙,惟有拼死一搏,便站在殿上大呼:“金吾卫士上殿来,保护皇上,人赏百千!”

就在金吾卫士乱哄哄准备上殿之时,仇士良对唐文宗说:“情况紧急,请陛下入内!”

他手下的太监们不由分说把文宗往软舆上一放,打碎殿后的罘罳(音复思,用以隔断殿内外的木制屏风),抬起来就往后跑。

李训一看这情景,也顾不得宰相的体统,拉住软舆,大叫:“臣奏事未完,陛下不得入内!”

太监们人多力大,李训哪里拉得住乘舆,只得一面叫,一面手攀乘舆跟着文宗奔跑。

仇士良大叫:“李训反了!”

文宗在软舆上嘟囔:“李训不反。”

这时,被李训招来的兵士大约四百多人,已冲到殿上。他们是奉命来杀宦官的,而宦官没有防备,顿时被追杀得鬼哭狼嚎,四处逃散,血溅大殿,死伤一片。

但是抬着文宗的太监们,在仇士良指挥下并没有停下脚步,李训也仍然攀住乘舆跟着跑。下了含元殿,前面就是宣政门了,李训身边已没了跟从的人,只剩他一个人死不放手。

唐文宗觉得这也太不像话,瞪出眼珠大叫“放手”——也不知他是叫李训放手,还是叫太监放手。一个叫郗志荣的壮大太监乘乱对准李训胸部猛击一拳,李训仆倒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载着文宗的乘舆过了宣政门,进了东上门,大门随即关上。群宦竟然高呼起“万岁”来。大概一来是因为自认护驾有功,一来明白,在这场针对自己的变故中,既逃过了杀戮,又掌握了皇帝,自己是赢定了。

李训被撂在宣政门外,爬起来一看,知道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现在是该自己脚底抹油的时候了。他找到一个下级官员,脱下自己的袍服,换上他的绿衫,乘乱骑马离开尚未关闭的宫门匆匆逃命去了。

其他几个宰相王涯、贾 、舒元舆事前毫不知情,见宫廷乱起,不明就里,都聚集到中书省。有下属来问,他们说:“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皇上马上会召见我们,开延英殿议事,各位还是先请回去吧。”于是百官大多留在宫里各部各司等候消息,只有极少数人离宫而去。

那边和唐文宗在一起的仇士良等人,从事态的发展、特别是文宗和李训的表现上,已经悟出,今日之事,李训应是主谋,但文宗必是知情的,他实乃李训的后台。因此,到了平安地方,仇士良等人便口出怨愤语,对皇上大为不恭。文宗在他们掌握之中,竟是敢怒而不敢言。

当然,宦官们虽是怨恨皇帝,一时毕竟不敢胡来。但胸中这口恶气总要泄出,他们手中的神策军劲旅岂是吃素的?于是,仇士良令副使二人各率禁兵五百出东上门“讨贼”。

此时,宰相们在中书省等候已久,正准备到政事堂“会食”,也就是用工作午餐。突然有小吏来报,说是有兵从内出,逢人便杀,极为恐怖。

王涯等人莫名其妙,却也逃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各自寻路狼狈出走。可怜两省各部各司及一般金吾吏卒直到禁兵杀到才知大难临头,纷纷逃窜,已是晚矣。众人朝宫门口奔去,宫门早已关闭,关门打狗之势既成,死于刀下的有六百多人。

仇士良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在宫内诸司大索贼党——好端端的大明宫里,哪来的贼党?这不过是大开杀戒的借口而已。然而,就这样,诸司吏员守卒,甚至那些因酤贩杂务而入宫的商人百姓也统统遭殃,又一千多条人命没了。“横尸流血,狼藉涂地,诸司印及图籍、帷幕、器皿俱尽”,唐王朝的中枢,庄严神圣的大明宫里就像是发生了一场战争!

这还不算。王涯没逃多远,落入禁军手中。仇士良亲自严审。王涯年老,挨不过拷打,手书反状承认谋逆,这一来,仇士良算是拿住了真凭实据。于是继续搜索贼党,李训、郑注和那几个宰相以及王璠等人既然都还没有抓住,那就还得追捕。于是,几路骑兵出城去追,长安城里,更是挨家挨户地搜!

至此,文宗主使、李训策划的锄宦阴谋演变为祸及长安全城乃至近郊的恐怖大屠杀。

禁军到处在抓人杀人,他们借了“追索叛逆”的口实无法无天,任意横行,除了与甘露之变沾边的绝不放过,加上株连九族的滥杀无辜以外,他们特感兴趣的是那些久已垂涎却无从下手的豪门富户。我们根据《资治通鉴》所载,便可见到如下情况:

被杀的有现任宰相四位,即王涯、舒元舆、贾 、李训。其他官员则有郑注、王璠、罗立言、郭行馀、韩约、李孝本等,算是与事变有关的,不但本人被杀,而且株连九族。还有许多无辜者,如李训的从弟、户部员外郎李元皋,郑注的部下凤翔节度副使钱可复,判官卢简能、萧杰,王涯的再从弟王沐等等,更不必说那些在事变中死于乱军的官员与平民百姓。最恐怖的是对王涯等执行死刑时,竟强令百官临视,以达到杀鸡吓猴的目的。至于被株连的,王涯等十一家“亲属无问亲疏皆死,孩稚无遗。妻女不死者,没为官婢”。还有就是因家富而被破的。“故岭南节度使胡证家巨富,禁军利其财,托以搜贾 ,入其家,执其子溵,杀之。又入左常侍罗让、詹事浑鐬、翰林学士黎埴等家,掠其赀财,扫地无遗。”

长安城里本有一批地痞流氓恶少年,平时尚且喜欢斗殴闹事,政局动乱更给了他们胡作非为的机会。他们“因之报私仇杀人,剽掠百货,互相攻劫,尘埃蔽天”。[5]宫廷阴谋造成了流血事件,进而发展为社会动乱,给平民百姓的生活带来巨大的灾难。

甘露之变以诛除宦官为初衷,但遭宦官反扑,大权在握的神策军两中尉不但未受制裁,反成平定叛乱的有功之臣。唐文宗虽未被废,但进一步被宦官控制。“仇士良等各进阶迁官有差。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宦官),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气益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每延英议事,士良等动引训、注折宰相。”[6]

直到第二年,即开成元年(836),泽潞节度使刘从谏上表,请问王涯等究竟是何罪名,指控:“岂有内臣擅领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横被杀伤,流血千门,僵尸万计,搜罗枝蔓,中外恫疑!”并表示:“谨当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7]

强藩的效忠和呼吁使文宗的腰杆稍硬,宦官也才有所收敛,宰相们也才稍稍敢于执政。

李商隐在甘露之变发生时不在京师,所以并未亲眼目睹事变时的惨状。但如此大事,消息不胫而走,李商隐很快就听说了。

开成元年,他获知进士科试照常举行的确切信息后,早早赶到长安,为的就是可以有时间多了解一些情况。

才几个月不见,长安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是李商隐没有想到的。

他独自行走在长安的大街上,踽踽踅过那些由禁卫军把守的巍峨宫门;独自行走在长安东西两市和熟悉的里坊小巷,惊奇市井萧条一至于此,百姓的惶恐不安至今不减。他又转悠到往日士子们爱逛的景区曲江池、乐游原一带,那里的冷清衰飒,更使他感受到事变的影响有多么严重。他一路看一路打听,终于对甘露之变的过程和当日的恐怖情景有了许多感性认识,并由此联想到大唐王朝的现状与未来,使他忍不住要效仿前辈杜甫,唱出兼具史家裁断和诗人心怀的悲愤之歌。

就在这一年进士考试的前后,李商隐写出了他一生中极为重要的几首诗歌,它们形成一个系列,既在他的创作史上开启了一个新阶段,也给唐诗史留下了重要的一页。

[1]参《旧唐书·李逢吉传》。

[2]宝历二年(826)唐敬宗李湛死,宦官刘克明矫诏扶绛王李悟继位。枢密使(宦官)王守澄与宰相裴度则共迎江王李涵。李涵即位后改名李昂,是为文宗。李悟、刘克明等全部被杀。

[3]《旧唐书·李训传》。

[4]同上。

[5]以上所引均见《资治通鉴》卷二四五,唐文宗大和九年。

[6]同上。

[7]《资治通鉴》卷二四五,唐文宗开成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