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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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结亲王茂元(1)

李商隐随令狐绹兄弟奉送令狐楚灵柩回到长安,已是年底。转过年去,正好赶上开成三年(838)春天的制科考试。

前面说过,在唐代,进士及第只是取得一种资格,并不马上授官,还须经过吏部考试一关,此关不过,仍将长期为布衣,像大名鼎鼎的韩愈,当年中进士后曾三试于吏部而无成,就又蹉跎了十年之久。

但唐朝在进士、明经等常科以外,还有一种号称“天子自诏”,即由皇帝亲自下诏召集的特殊考试,叫作“制举”或“制科考试”。在这种考试中及第,便是所谓“天子门生”,其地位比一般的进士更高,不但马上授官,而且往往是朝中的清要之职,升迁得也更快。制举的名目十分繁多,因其目的在于选拔特殊人才,考试名目就随其要求而定,比如,有所谓“词殚文律科”“辞藻宏丽科”“书判拔萃科”,顾名思义,收录的应是擅长文辞和写作的人才,又如有所谓“军谋宏达材任将帅科”,有“详明政术可以理人科”,有“博通坟典达于教化科”等,均一望而知其取人的指向。翻翻史书,此类名目竟有数十种之多。

制科考试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无论你是否已中进士,或者已为官吏,或者只是个乡间白衣文士,都允许自行报名或州府荐送前来参考。其目的当然是为了不拘一格,使搜求人才的面尽量扩大。

确实有许多才智之士,特别是不屑参加常科考试的人,是通过制举得以扬名入仕和获得晋升的。像盛唐诗人高适,怀不羁之才,“耻预常科”,几次应制举,终以“有道科”及第而入仕。李商隐的前辈白居易,以及白的好友元稹,都是先已及第为官之后,元和元年(806)又在“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考试中名列前茅而分别调任升迁。商隐甚为佩服的杜牧,则是大和二年(828)进士及第之后,紧接着就应考当年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以第四等(制举第一、二等照例空缺,以第三等为甲第,第四等系乙第,尚有第五等)及第,从而做了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不久便做到了中书舍人。而与商隐谊兼师友的刘 ,则与杜牧同时参加了这场制科考试,只因他在对策中批评时政、抨击宦官太猛,考官不敢录取,还曾因此引起一场小小的抗议风波,刘

虽不得官,却从此声名远播,成为令狐楚、牛僧孺等大藩的座上客。

开成三年的制举开的是“博学宏辞科”,虽然此时所谓“天子自诏”已只剩一个名义,实际上已完全交由吏部主持,再报请中书省复审而已,但对应举人而言,仍是一次重要的晋身机会,李商隐当然不会随便放过。而且,博学宏辞,也正是李商隐的专长,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距考试还有一段日子,李商隐在长安过得相当轻松愉快,同年之间的聚会、宴请几乎日日不断。前不久,同年好友韩瞻刚刚与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家定亲,由岳家出资,在长安为新人建造府邸,只等新居落成,韩瞻就要到王茂元驻节的泾州(今甘肃泾川县北)去把新婚妻子接来长安。

这一天,韩瞻设下盛宴,将喜讯普告亲朋好友,李商隐也以同年的身份出席了。席上气氛轻松,酒喝得多,玩笑也开得痛快。

酒酣耳热之际,李商隐对韩瞻说:“畏之兄,你现在可是‘南朝禁脔’啦!”

“禁脔”?禁脔是小猪身上只有皇帝才能吃的那块好肉,任何人都碰不得的。[1]

哈哈,你韩瞻现在既是节度使王茂元家订下的贵婿,还有谁敢打你这“禁脔”的主意呢?

商隐这话,也是有来头的。原来,唐朝人看重进士,每当进士放榜,公卿豪贵有女儿待嫁的人家,就最爱在新科进士当中选择东床快婿。五代人王定保在《唐摭言》中记述进士谢恩、期集、题名、游赏等事后,便说道:

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填塞,莫可殚述。[2]

可以说,年轻的新进士,人人都有可能被人家看中,选为女婿。韩瞻的婚姻显然就是这样来的。当然,一旦被某家选中,订了婚约,也就成了“禁脔”,别人固然碰不得,自己也失去了部分自由,所以商隐才和韩瞻开这样的玩笑。

“说老实话,义山,你是不是也想成为禁脔呢?”

没想到一向忠厚老成的韩瞻今天竟会反唇相讥。

“我?”商隐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韩瞻知道,商隐是结过婚的,但妻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没有留下子嗣。商隐为人外表风流潇洒,写诗时爱用些香艳的辞藻典故,其实内心相当拘谨,并不像有的文人那样滥情,喜欢寻花问柳,更不会养有外室偏房,二十八九岁的人,连弟弟都娶亲几年了,两个妹妹也已出阁,他不会不考虑自己的问题。[3]

看商隐的样子,韩瞻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席上人多,不好再说什么,他给商隐斟满一杯酒,一面举杯相敬,一面轻轻说:“义山,席后你留下,咱俩再聊聊。”

酒宴散后,韩瞻对单独留下的李商隐来了个开门见山:“我的小姨子,年方二九,美貌温柔,义山兄其有意乎?”

“好你个畏之(韩瞻字畏之),自己才登东床,就给人家女儿做起媒来了!”

“义山,我是认真的。我们是同年兄弟,做了连襟,岂不更好!”

“好倒是好,只是……”

“只是什么?你是怕泰山大人不答应?两家门第不般配?”顿了一下,韩瞻又说,“老人家早知道你了,曾向我问起过你,问得很详细呢。”

“哦!”

“对了,小妹非常喜欢你的诗,据说到处收集,抄录了不少,要说,诗才是你俩的媒人。”

又是一个喜欢我诗歌的女子!

难道这就是缘分?

韩瞻的话像一道电光,瞬间照亮了商隐的心。

此后不多久,韩瞻就到泾州接夫人去了。临行在新居设宴告别在京亲友,商隐看他兴冲冲、忙不迭的样子,还写了首诗,题为《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既表祝贺,又开他玩笑,却也不知不觉中流露了艳羡的意思。[4]

韩瞻从泾州接了家眷回来,除设宴招待亲朋好友外,又特意安排了个小小家宴,单请商隐一人。商隐没想到,这次家宴上,新婚不久的嫂夫人也出场了,还特地与他攀谈了好一会儿,仔细询问了商隐家的情况,然后才翩然先行告退。

夫人走后,韩瞻继续与商隐把盏畅叙,同时把老泰山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给李商隐的信和聘书当面交给了他。

是长辈王茂元先给李商隐写信啊!商隐看了信和聘书,心里明白,王茂元聘请自己入幕之举既有爱才、用才之意,又想借此近距离考察一番,以便最后决定是否将女儿嫁给自己——看来韩瞻的这次家宴也绝非无缘无故,也许竟是老太爷授意安排的,嫂夫人的出场恐怕也是负有使命的哩。

韩瞻看他沉吟不决,提醒他尽快拿定主意。

此时的李商隐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自由人,他可以接受任何藩镇大僚的聘请,也可以考虑与任何门当户对或门第更高的人家谈婚论嫁。更要紧的是家庭生计的需要,迫使他必得尽快找到经济来源。所以对王茂元的邀请,他是感激的。他收起来信和聘书,谢过热心帮他的同年好友,请他先向王茂元转致谢忱。

但是博学宏辞科考试在即,如果一举得中,那就可以直接成为朝廷命官,不必去做幕僚了,膺朝命而为官,跟依人作幕,那滋味毕竟是大不相同,最好一切等考试完毕再作决定。

他向韩瞻说了自己的想法。韩瞻表示理解,也支持他再作拼搏,便叫他先给王茂元写封复信,既表示感谢,也说明情况。信可以由韩瞻派人送去。

“大人宽厚仁慈,通情达理,你的信又写得好,应该没问题的。”韩瞻安慰商隐。

李商隐一切照办,然后就安心准备迎考。好在没几天考试就举行了,几场下来,李商隐自觉考得不错。

然而,到发榜之日,他才知晓,自己以为很有把握的博学宏辞试,竟然未中。

落榜倒也罢了,蹊跷的是在看榜时,竟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耳中还刮进一些不明不白的话,使他充满狐疑。细一打听,原来其中还真有名堂。

据说主试官李回、周墀二位学士欣赏他的文章,本已将他录取,在申报到吏部去注拟官职的名单里确实有他。吏部向来是全单照报中书省,让上峰作最后的裁定。按以往惯例,中书省也不会对吏部的名单有什么异议,不过搁置几天就会照准发下。谁知这次不同,前面的过程依旧顺当,到了最后一关,一位手握权柄的“中书长者”翻看名单,忽然心血来潮,指着李商隐的名字,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此人不堪!”拿起朱笔,一道红杠子,就把他抹了去。究竟李商隐有何“不堪”?这位中书省长官没说,也没人敢问。然而,李商隐的前程就此断送,而且无处申诉。

听到这个传言,李商隐简直蒙了。

什么叫“不堪”?是自己品行不端,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吗?是自己的言论出格,所写诗文冒犯上苍、亵渎神明了吗?那位距离自己远远的“中书长者”从何而知“此人不堪”?又怎会知得如此之清,记得如此之牢,只等着那吏部名单报上来,就准确无误地把他从众人中挑出来,给他当头一棒?

李商隐百思不得其解。想再进一步打听,也不知该问谁去。想舒泄一下愤懑吧,又该找哪个?茫茫京城,知己何在?令狐绹?韩瞻?结果是谁也没去找。

为什么自己老遇到这种不明不白的事,而且总是在紧要关头。自己诸事算得小心,却为什么还是被人盯住不肯放过,还是会遭人暗算陷害?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还是这个圈子的问题,甚至是整个文坛、官场和社会的问题?而自己又该怎样对待呢?

真不是个滋味啊!能够明显感到那冲自己而来的敌意,却看不到具象的实在的敌人。这该死的社会,这影影绰绰、到处游荡着半人半鬼的黑暗世界!李商隐忍不住在心中诅咒起来。

又过了几天,有消息传开:令狐楚的得意门生、自以为文才盖世的李义山在博学宏辞试中落榜了。于是,商隐在一些不怀好意的背后点戳和耻笑声之外,又听到了一种说法:并不是什么别的原因,更不是有谁跟他过不去,只因他文章作得太差,这才被中书大人刷掉的。

这一下,你李商隐无话可说了吧!

李商隐气愤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下来,只剩下了冷笑。明明是有人做了手脚,却要把责任归于受害者自己,真是卑劣,而且卑怯!面对如此鬼蜮伎俩,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是啊,博学宏辞,那该要多大的学问啊,那是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八百年历史,后知八百年人事的啊,我区区李商隐怎么够资格?谢天谢地,谢谢您这位中书长者把我名字抹去,从此以后,别说你们笑话我不配博学宏辞,哪怕说我连东西南北前后左右都辨不清,哪怕说我是个傻瓜白痴,也无所谓啦![5]但是,我李商隐绝不服输,只要朝廷还开制举,还允许我应考,我就绝不放弃,倒要看看这科场黑到什么程度!

想到这里,他真正地平静下来。随即作出一个决定:明年如有制举,一定再考;但眼下长安是不想再待了,明天就动身去泾州。

这个决定,他只告诉了一个人,韩瞻。

韩瞻立刻修书一封,叫他拿着去见王茂元,并派一个马夫牵了两匹快马,送他前往。

泾州安定郡,在长安西北四百九十多里,位处长安通凉州、安西的驿道上,是唐初防备突厥入侵、中唐以后防备吐蕃骚扰的前沿,它的任务主要是和邠宁、河东、凤翔等几个节度使一道拱卫首都。泾原节度使管辖泾、原二州,节度使府就设在泾州首府安定城中。

李商隐动身那天,韩瞻送他经都亭驿,出开远门,渡渭水,过临皋驿,直到咸阳,两人才依依告别。此后的途程便是李商隐和马夫同行。经过奉天(今陕西乾县)、新平(今陕西邠县)、宜禄(今陕西长武),一路西北行,在黄土高原上跋涉了十来天,于暮春初夏之交的美好季节来到泾州。

安定城虽是一座小城,但地处长安通往安西的孔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城的周围地势平敞,县城就建在一片开阔的原地上。城的四面矗立着几座高高的城楼,其中面向吐蕃的西、北两座格外高峻,有旗号、烽火与不远处的连云堡保持联系,随时可以掌握来自西北的敌情。在没有战事的日子里,这里便成了一班官员文人喜爱的雅聚之所,因为这既是他们的特权,又极富情趣。在此凭栏远眺,视野开阔,一望无际,仰观天空,常见雄鹰盘旋,远处偶尔传来悠扬的号角,已是边关气象,尤能引人遐想,逗人诗思。所以很自然的,这里后来也就成了李商隐最爱登临的地方。

这一日傍晚,李商隐踏进了安定城,在马夫指引下顺利找到节度使府,由门卒向内报信,不过片刻,就听得“大帅传见”的声音由里而外相递传来。

这是即将成为翁婿的王茂元和李商隐二人初次见面。

当时情景如何,因为没有文字记载,我们不便也不必费劲虚拟。可以相信的是,这初次见面一定是亲切而愉快的。因为李商隐马上就同意了留在节度使幕府工作的邀请,并且立即应邀为王茂元代笔起草了好几封重要的信函,等于一到泾州就开始履行了节度使掌书记的职责。加上此前的从事令狐楚、崔戎幕,算起来,李商隐这已是三度入幕了。

固然因为有韩瞻及其夫人的推荐,也因为王茂元本就是个爱才之人,所以李商隐在泾原节度使府中,处境极佳,府内上上下下对他都十分友好尊重。